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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辞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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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吧。”郑龟寿嘟哝道,“你还不信。”

闻辩谢过童子,淡淡开口道:“这又如何,随我去杭州便是。我不找到这个聂蟠,你也别想溜走。”

聂蟠是个泥塑师,虽不及赵无量技艺精湛,然而在达官贵族中左右逢源,近年来甚至成为了圣上的御用泥塑师。他是以制作人俑发家的,即使在唐朝,许多有钱人家在去世时仍喜欢用假人陪葬,寓意到了地下仍有仆人伺候,而人俑的制作技术和寻常的塑像就大不相同了。佛像求神韵,人俑求逼真。改行多年聂蟠也没改掉写实的习惯,从门前这两尊门神身上便可窥见一斑。

然而人俑的寓意并不吉利,所以泥塑师通常是自由发挥,不会按照谁的模样来做。郑龟寿给他的报酬就是这样一条消息:五十年前,有人请聂蟠为自己塑像,要求必须是一模一样。

郑龟寿那时坐在他对面,胜券在握的表情。他不知道郑龟寿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多少,眼下只能决定一直将其带在身边,把聂蟠的事彻查到底。

"不过也还是挺巧的。"他冷不丁说,“这一趟你找上我,而我恰好运了赵师傅的一件货物。别人或许不知道,但赵师傅祖上可以追溯到汉朝,也是做人俑的。你听说过吗?”

郑龟寿眼珠微微颤动,不等他开口,闻辩就道:“好了。一周后我们出发去杭州,别想耍滑头,我叫安金把郑枥看住,在我们回来之前他哪儿都没法去。”

“悉听尊便。”

郑宗望踩上马车,和他对坐着,心中暗暗发笑。这正是自己想要的。

正好在七天后,闻辩的私人邮差将一封信送到他手中——他说一周后再出发就是为了等这个。邮差是他当时途径沙州时留在那里的,毕竟赵无量的义女在他身边,若有急事可以通过邮差找他。自秋天启程后,阿忍给赵无量写了好几封信,均未得到回音,可能是他没收到,也可能是回信没送到,这都正常。闻辩只写了一封信过去,说务必让邮差把回信送到长安。

如今邮差总算是来了,拆开却不是故人的字迹。

般若足下:我于十二月十五返沙州,家门大敞,父不知所踪。若先生有任何消息愿亟告知,暂勿送姊还家。赵有觉敬颂春安。

赵无量失踪了?他将信纸放在灯台上烧掉,催马去了云海间。伽衡正和雇佣的掌柜在对账,每次进了新的货物他们都要一起估计价,只听他说道:“......你应该卖给他呀,今年西域开采出了一口新的翡翠矿,这几年翡翠价格都要跌......”

“老潘,你先出去一下。”闻辩进来便生火烧水,伽衡凑过来,“我来吧。”

水开始咕嘟咕嘟地响。他转身轻声说:“我现在要你去一趟赵无量家,他失踪了。”

“他被掳走了?”

“他自己出玉门了。”闻辩淡淡地说,“人就不用管了。但是我要你去他家里找两绺头发,应该是用细绳绑好、存放在隐蔽之处的,一绺是黑且直的,另一绺是黑且卷的。明日日出前就走吧,我明天也要出发去杭州。”

尽管伽衡心中有很多问题,但他知道闻辩不喜欢问问题,当下只是答应。为这样奇怪的任务跑这么远?日出前就出发?阿忍可还在长安呢。

那又怎样,他转念一想,自己骑马最快,理应去沙州;队里的其他杂役都留在客栈陪阿忍,多一个自己又不会更安全。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笑道,“才想起来这里是长安。”

作为一个向导,伽衡永远不会离开队伍太久,沙丘、湖泊的位置会转移,狼群在窥视,天气变幻无常……人们都好容易死掉。沙与荒原是完全属于他的世界,没他不行。

但是现在是在长安,汉人的长安,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有没有他一个小小胡商都无所谓。

闻辩懂他的意思。“这样晚,阿忍应该睡了,你叫曹沛沛跟她说一声吧。或许你想等到明早跟她打个招呼再走?”

“城门一开我就走。”

闻辩既然此刻来找自己,必然很急,他决定能走多早就走多早,与曹沛沛打了声招呼就把借来的马全部赶上了。他犹不放心,撕下账簿的废页给阿忍写了几句话,让闻辩代为转交。

五更二点,鼓自内发,诸街鼓承振,坊市门皆启,鼓三千挝,辨色而止。侍卫费力推开厚重的城门,寒风灌入,第一位行人骑着一匹五花小矮马飞驰而出,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马群。他回头望长安城巍峨高耸的城墙,丹漆沉沉,绀色的霞光辉映其上,天地间万籁俱静、空无一人。

这些天是阿忍最轻松惬意的日子。她在沙州每天都有很多活要干,路上也不断责问自己,现在双眼一闭什么都不去想了,经常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后就练练字看看书,再去逛街,她尤为喜欢逛泥塑铺子,一边看天南海北的泥塑作品一边揣摩自家的方法,越发觉得义父的技艺登峰造极,有些手痒了,却一直没找到卖泥块的店铺。

去问问伽衡,让他帮我买两块回来。

她一想到伽衡就嘴角上扬,独自傻乐半天,整理好面部表情后才推门出去。找了一圈又没找到人影,曹沛沛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练习汉语发音,她问:“沛沛,你知道伽衡去哪里了吗?”

曹沛沛盯她:“赵娘子,你每次找我就这一个问题啊。”

阿忍一时语塞,他低下头,“他和闻辩都走了。”

“走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就是看见他们收拾好行李出城了。”

她满腹疑虑,但是曹沛沛已经明显不开心了,她不好再多问。说了一会儿话后,她又找商队里其他人,只有郑枥知道闻辩和郑龟寿去了杭州,谁也不知道伽衡去哪儿了;又去伽衡房间,什么纸条之类的也没有留下。

此后的日子平静却暗流涌动,长安城该怎样还是怎样,笙歌舞乐,万国来朝;哥舒翰据守潼关,李光弼与郭子仪接连大败叛军史思明部,切断了叛军前线与范阳之间的交通线,叛军东进被张巡阻于雍丘,南下又被鲁炅阻于南阳,安禄山腹背受敌。形势一片大好,就连乐坊也出了许多赞颂圣上军功的词曲。阿忍原来是不了解这些事的,最近常去宣化坊的“交壤记”——她苦苦搜寻半月后发现的一家有泥砖卖的泥塑铺子——找广愿喝茶闲聊,从她那儿听说的。

广愿三十多岁,有两个孩子,然而觉得在家当大娘子太无聊了,正好从小拜师学泥塑,便开了这家交壤记做做生意。阿忍逛完了所有的泥塑铺子,觉得这家小店是最别出一格的,可具体哪里好也说不出来。赵无量精心培养赵有觉为衣钵传人,对她只是教着玩玩而已,所以阿忍只是会而不精。纵使如此,她搭木架的时候广愿便道:“你是赵无量教的?”

“这便发现了?”她惊叹道,“我是他义女,略懂一点。”

“木架就是佛的骨骼呀,通过打钉确认头、肩、胸、腰的位置,内行人看身材比例就知道师出何门了。”

阿忍想了想,把木架拆了重搭,这回广愿就看不出赵无量风格了。“因为我没有在做佛像,”她解释道,“我想着具体的人,身材当然和佛不一样。”

广愿看着那宽肩窄腰高个长腿的木架,“情郎呀?”就眼见着阿忍脸红起来,慌慌忙忙给拆了。

她前仰后合地笑了半天,觉得逗小姑娘真好玩。“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情郎好啊,不像我见都没见过夫君就嫁过去了。不过他人也不错,能凑合过。”她拉过阿忍的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坐下,“可是你天天来我这里,怎么不见你情郎出现呢?”

“他走了。”

“走了?”广愿差点想说一句节哀,瞧着阿忍的神情又不像那个意思,“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他没跟我说。”

“节哀。”她诚挚道,“换一个吧。”

阿忍于是拼命说服广愿他很好,越说广愿脸上那种混杂着怜悯与好笑的表情就越深刻,反问道他是不是摸过你的手?是不是亲过你脸?你以为真的是有什么急事吗,他动手动脚得逞了,新鲜劲儿过去了,就去找下一个女人了。啊你说什么?还是个胡人?广愿几乎一脚把木架踢翻,恨道:“那就更不可信了!他跑到天涯海角你都找不到。”

阿忍早听沙州的邻里女子们说过男人不可靠,她从前没体验过,不知道究竟有多不可靠。这下被广愿的话给惊到了。那些隐晦的、暧昧的、心照不宣的暗流她自然不好意思清清楚楚地讲给她,让她判断一下是真还是假,只是小声道:“可是他表现得很真诚,你是没看见。如若他对我不是真心,那寺庙里那些僧人对佛也不是真心的。”

“确实不是真心的啊。”广愿奇道,“你们沙州的僧人很虔诚吗?长安的僧人都是混香火钱的。”

阿忍三观巨震,又听她接着说:“那安禄山,早年还偷人家羊,圣上给他三镇节度使的权利,贵妃收其为养子、为其洗三,皇恩浩荡呀,这他都要造反!你说男人多无情?天宝十三年,叛乱事宜已准备好,他还敢去华清宫跪地恸哭,你说男人多会演?”

广愿满意地看到阿忍一会儿没说话。

阿忍是真的恍恍惚惚琢磨出了点什么。虽然不觉得伽衡真的从此抛下自己不顾了,但在原来只是疑惑的基础上,多了一层失望。她早就懂得世上的情义都是不坚牢的,最近身边出现一个男人,居然就给忘了

赵安忍,你趟这趟浑水做什么,他真的走了呀。早知今日,当初何必从寂静中走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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