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主已答应将杜家人接来邺都，虽未能完全如她所愿放他们一家回燕国，便是回金洛安居也不准，到底已是极大地让步。

她不敢奢求更多，毕竟入魏以来的经历教会了她，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恩惠。金玉之重本也非她所想。

“你既救过寡人，怎算是无功无劳。”

奚骊珠默不作声。反正有功没功，向来随的都是他的心意。

穆崇渊坐起身，端视着她：“寡人想过了，你那晚所言倒也在理，与其尽我所有，不若尽你所需。寡人既能提拔郑启，就能提拔你，郑启能得的赏赐，你也同样能得。寡人该等同视之，不该有所区分……论说起来，你对寡人的帮助还远大于郑启。”

奚骊珠错愕抬眼，正对上他的视线。西堂发生的事忽又涌上心头，目光一顿，下意识游移到了别处。才注意到这间书斋内似发生了些变化。

御案左后方兀立着一个崭新的髹漆描金书格，两侧以壸门券口代壁，遍身彩绘，四足装有黄铜足套，一看便知是根据她给冯度的图纸打制的，只是更加精巧，也更为大气敞亮。东墙上还悬挂着一个壁挂式插架……

就听魏主接着又道：“擢升你也不单只为这些，冯度应该都跟你说了。”

冯度的确跟她说了。

此次升迁，虽是旧恩打底，明面上则另有由头。

少府监承办的第一批改良书架已赶制出来，几日前送到了藏书楼。观澜阁和秘书省下的史馆不知是如何风闻的，两处的长官跑到藏书楼亲自观摩了一番，两眼放光、啧啧称赞，爱不释手。

观澜阁自不用说了，秘书省掌着古今经籍图书、国史实录及天文历数之事，相关的需求并不比观澜阁和旧藏书楼少，现见了如此全能的架格，怎不心喜。

问知架格图出自奚骊珠之手，两人约伴而来找到她，三人围着书籍贮藏、旧书修补以及防潮、防虫、防火等话题聊了许久。

这一聊又聊出个千文架阁法来①。

图籍多了，除贮存之外，还有个麻烦事，怎么存、如何排，才能更方便日后取用？观澜阁和秘书省就都面临着这样的麻烦。

这个问题奚骊珠之前就思索过，随后拟定了千文架阁法，现已运用上了。

具体说来，就是先将书籍分为几大类，譬如经史子集等各为一类，而后为每一类设立一个共同的千字文字号，经为“天”字号，子为“地”字号……如此这般往下顺推，再于每一字号下按照时间或别的因素分别编排上顺序号。

这么一来，每一份图籍文档在书库中便就都有了固定且唯一的位置，排列井然有序，便于搜寻检索。

《千字文》是此时的蒙学读物，几乎人人诵习，且无一字重复，用来作为藏书和文书编号再合适不过。

而便于分门别类贮存和检寻的多层架格，无疑将这种方法的优势进一步发挥了，两者配合可谓相得益彰。

总之，比起现有的混乱堆叠或简单按文种分类，千文架阁法看似复杂，却能收长远之功，尤其对史馆那边，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两处长官都是与此打交道惯了的，如何能看不出？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

当即拍腿决定，从书架式样，到千文架阁法，再到一些库房管理制度、保管上的细则以及书籍分类整理的技巧，全仿照着藏书楼这边来。

此事很快上禀，穆崇渊自然也就知晓了。

他稍作了解，发现此法不仅能用于藏书，还可用于军政、仓储、校舍，以及御史台、大理寺等诸多领域。一旦运用开去，所收获的效益远不是那些改良书架所可比拟的。

“其法易行，其用甚广，寡人已诏令三省各部及全国各地均仿此施行。这一分类编排的创举看似不显眼，却必将产生广泛且深远的影响，乃至遗泽后世，如此功劳，当得厚赏。”

奚骊珠哑口无言。

没想到这种小事魏主也会上心，更没想到他会这般兴师动众……

“可此法并非我所创设，我也只是偶然间从别处听来，原是——”

穆崇渊不以为意：“寡人只知在你之前并未有人提出过，如此便够了。”

见奚骊珠还要再说什么，他竖掌打断：“寡人心意已决。”

奚骊珠吞声，领旨。

想了想，还是推辞了宅邸之赐。

一来似她这个职品的甚少有这种殊荣，再者旧恩又不是能拿到明面上说的，如此未免招惹非议。

事实上，不管她是何职品，也不管她是朝官还是宫官，亲近于帝王，便意味着接近无上的权势，立个外第又算什么。

但她似乎意识不到这点。

穆崇渊笑了笑，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在内，只道：“你不肯接受宅邸，等杜家人来，如何落脚？总不能都住在冯度那里。”

“……”一句话直指核心。

奚骊珠谢恩后出了东堂，被小玉贵告知冯度在值房等她。

在去内侍省的路上，奚骊珠显得有些心事沉沉。

其实在来谢恩之前，冯度不仅说了她高升的理由，还给了她最后的忠告。

“内宫最多的是什么呀？是宫人，而宫人的命运，无非一生逐向空房宿、夜长无寐天不明②。女官是比那些从事杂役、供人驱使的宫婢境遇要好上一些，却也没好到哪儿去，同样要在这重重宫墙内耗尽芳华，湮没无闻地度过一生。天长日久，年复一年，眼看着宝贵韶光在漫长的执役中悄然流逝，想想都觉残酷。所以这宫里多的是宁冒最大的险受最大的罪也要往高枝上爬的人，而一飞冲天的法子有且只有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一生能得几回？莫等青春老去空悲切才好。”

这话与菅城离宫时那番劝说几乎一个意思，无非是暗示她抓住机会、珍惜眼前。

只是比那时更多了几分着急以及恨铁不成钢。

他大抵也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不然等杜家人一到，将再难回转。

“一旦你做出正确的抉择，陛下一高兴，那杜家未必就落不到好，不定还得感激你，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奚骊珠谢了他的苦心，心里却并不为所动。

跃了龙门又如何呢？并不都有荣华万千等着。即便一时有，也未见得长久。可能三五月就失意遇冷，可能一两年就被发至暴室……而以魏主对后宫的冷淡程度，这个时间恐怕还要缩短一半。

届时跳了龙门的鲤鱼难不成还能跳回来？

想来是不能的，大抵只能落个死了。要么赐死，要么劳作而死。那还不若湮没无闻地度过一生。

得到杜家人消息之前奚骊珠就不曾起过这种念头，何况家人团聚即在目前，她就更不作此想了。

到了值房，情知已成定局，冯度果然没再提前言，只同她说了些职掌之事。

后道：“宅邸已布置好，仆婢也已配齐，随时可移居。不过私宅里的归私宅里，左右你也不能常回去，你现在好歹也是五品的女官了，日后繁忙更甚，可另挑两个小宫人近身伺候着，送个膳食备个水什么的，外间有事需要跑腿尽可交给肖全，你省下心力才能更好当差。”

他这么说，奚骊珠自知推却不得，也就应下了。

宫人院的消息最为灵通，早早为她更换了新的舍房，独门独院，更宽敞，更舒适。

奚骊珠往掖庭令和奚官令处各回了礼，面对其后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监作、计史、典事以及其他一些佐吏，无法一一应酬，便出资请奚官丞代为宴请，众人自是欢喜不迭。

又在新舍房的厅堂内另外置办了席面，专等种月她们几个傍晚下值。

六人各有了归处，各忙各的，有阵子没见了，难得聚这一场，欢笑畅饮自不必提。

种月见秋窈疯得太过，提醒她：“快收着点吧，你这笑声要把房顶给捅破了。”

秋窈就道：“怕甚？骊珠升官了，还在奚官令之上呢，别说她了，掖庭令也管不着。”

“别忘了还有个宫正。”

秋窈嘟囔：“宫正又如何，不过才与骊珠同品而已。”

种月道：“她管不得骊珠，还管不得你我？今日欢聚于此，庆贺骊珠高升，本是高兴事，万一传到她耳里，宴席不欢而散是小，再让骊珠灰头土脸地去给咱们讲情不成？”

事实上宫正掌着宫内戒令、纠禁、谪罚之事，即使是同品也管得。

她下面还设了司正二人，小事由司正决罚，大事才奏闻宫正。

司正中的一个，住处离奚骊珠的舍房并不算远，种月也是怕给奚骊珠添麻烦。

奚骊珠让奚官丞代为馈谢的人中就有那位司正，不过她并未出声阻止种月，小心点总不是坏事。

接下来秋窈果然收敛了不少。

种月见奚骊珠滴酒未沾，却面泛霞彩，双目晶亮，格外活泛。笑道：“自相识以来，少见你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她们都以为她是因着高升而高兴。

奚骊珠心里其实有喜亦有忧，不过这会儿毕竟是一个喜字占了上风。

实情暂时又不便道出，遂抿嘴笑笑，问起她们近况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①千文架阁法，北宋周湛创设，部分资料源于网络检索。

②《上阳白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