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春提着鸡蛋，脑子里一直在想王姐的话，她其实挺想替江叔叔说话的，实在编不出合适的理由，就把这话咽下去了。

她昨晚找到的那个新能源政策文件，就是从“相亲相爱一家人”看到的。这个群里有她和江承舟，还有她爸妈和江承舟爸妈。

江叔叔基本没在群里说过话，几天前的晚上突然分享了一个文件，除了这个文件什么也没说。还是林菁阿姨（江承舟妈妈）第二天@了一下江承舟。一直没等到江承舟回复，他就又发了一遍@栾春。

他们父子的性格，像一个模子里刻的。

至于那个政策文件，她还在研究。

从王姐家出来，村支书提议带栾春去参观王家的草莓棚，正好在王家旁边。

两人一进草莓棚，一个中年男人猫在那里逗蜜蜂玩。

没想到在棚里能见到王大哥。连村支书也一脸惊讶。

王大哥把村支书和栾春拉到旁边的纳凉树荫底下小坐。那有一小壶茶，刚好三个杯子。

王大哥给两人沏茶，先喝一口茶，回味一下，才开始讲：“其实我们都罢工三天了。为了不让村长和村支书知道，瞒着家里人。不在厂里抗议的时候，就出来去别处待着，反正不能回家。这草莓棚平时也没什么人，被你俩撞上了没办法。”

这一天下来，水东村的丑都快在栾春面前出完了，村支书也开始摆烂。

他冷笑一声，“我和村长早就看出端倪了。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大哥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村支书这人看着老实巴交的，平时对上头唯命是从，没想到关键时候能跟村民站同一条线。

终于到问题关键了。

王大哥和村支书的反应激起了栾春的兴趣，“怎么会闹到罢工的地步？”

水东厂自从被光岸收购以后，走的一直是高质量路线，产品质量远高于行业标准。按照江承舟的发展路线，只有业内大量使用他们的产品才能掀起行业变革。

但是因为这样的产品成本高、售价也高、工期还长，在市场上竞争力小，基本是光岸内部消耗。这些年，江承舟一直努力优化生产线，降成本、缩工期。如果不是遇上公司分裂，距离他理想的行业变革并不遥远。

光岸遇到资金的困难，水东厂的工人也想帮老板排忧解难，提议做一段时间的低质量零件来缓解困难，但是被江承舟否决了。

眼见着公司越来越困难，大家也着急。本来厂里工作就越来越少，老板又油盐不进，才想到罢工这种极端的办法。

“他确实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栾春听完了王大哥的话，忍不住说。

两个男人像是听到什么稀奇的内容，齐刷刷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哦，我的意思是，你们老板太倔了。”栾春给自己打圆场。

两人目光恢复如常。

“江老板他……也不是……唉，反正人挺好的，”王大哥刚想解释，对话被一阵电话铃打断。

是村支书的手机响了。村支书被村长一个电话叫走，同时也叫走了王大哥。

栾春猜想，这跟水东厂罢工事件有关。他们的着急的样子，看起来压根不可能带上她。她只能先把这事放一放。

村支书走之前，把栾春交给办公室主任，让主任带着她在村里逛逛。

主任在村里逛，也不是单纯地陪栾春，她是有任务在身的。

“刘奶奶家的牛走丢了。咱们逛村子的时候，可以注意看一下。多个人也多双眼睛，先谢谢你哈~”

栾春在嘴里反复咀嚼这句话，“刘奶奶的牛丢了……”

听上去像绕口令。

“刘奶奶……年纪应该不小了，还在养牛？身体不错嘛！”

“刘奶奶家的牛是有灵性的，听说是救过刘奶奶和她孙子，老太太舍不得给别人，一直自己养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主任在为栾春介绍水东村近几年的变化。

水东村的小道是新修的，干净整洁；村里的房子也是翻修过的，像是镶在一片绿地中的红黄宝石。

一群路过打闹的小孩吸引了栾春的注意。因为在这群小孩里，有一个孩子的衣服特别脏，脸上还有泥巴。

栾春和主任相视一眼，这一眼就让她们知道彼此预感相同。

栾春叫住这个小孩。主任把剩下的小孩也张罗过来，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刚刚在小溪旁边玩，差点掉下去，被牛救了。”那群小孩里稍年长一些的说。其他小孩也都应声附和。

栾春从包里掏出纸巾，给小孩擦脸，又给他吃草莓，这是刚从王家草莓棚里摘的。还把剩下的草莓给主任，让她分给大家吃。

确认了两人的身份，吃了草莓，几个小孩眼里的警惕才渐渐消除。

“是这样吗？是牛牛救了你？”栾春问眼前的脏小孩。

“我没有掉下去！就是那头牛突然发疯……”小孩大声解释，似乎在跟另一边对峙。

“我们都看到了，是他一直在小溪旁边玩。”

“我还叫了他，我们都叫了，叫都叫不回来。”

几个小孩口径一致，看着也不像编的。

脏小孩急了，满脸通红，非要说是牛发疯了，才不是自己贪玩。

栾春向着主任一挑眉，主任走过来安抚这个小孩，蹲下来问他：“发疯的那头牛，是不是黄色的，背上一块黑斑，头上有一个角缺了半截？”

“是！就是头上缺角的牛，又丑又凶。经常在那边喝水。”脏小孩说。

“你别瞎说，人家才不凶。都是你自己贪玩。那应该是刘奶奶家的牛，我们都牵不动，现在正想去找刘奶奶。”年长小孩说。

知道牛的下落之后，主任松了一口气，“那这样，小春你跟他们一起去找刘奶奶，我先去控制牛。到时候我会找人把牛带到村委会，咱们就在那里集合。”

栾春欣然同意。

到了刘奶奶家，偌大的瓦片房，就空留老人一个人坐在门口。她一看到小孩，就进房子去，出来的时候拿了很多好吃的，分给孩子们。

小孩拿到吃的之后，一人一句开始跟刘奶奶讲小溪旁边的事情，把刘奶奶逗得可开心了。

她看上去很喜欢小孩。栾春没有打扰她们相处，只在旁边默默陪笑。

完事那个脏小孩还不忘主动给奶奶介绍栾春，说这个姐姐请大家吃草莓，刘奶奶也很喜欢吃草莓。

栾春把原本打算带回家的草莓，拿出来送给刘奶奶。

等小孩各回各家之后，栾春才说明来意，要带刘奶奶去村委会牵牛。

刘奶奶愉快地任由栾春搀着，去村委会跟主任汇合。

一路上，刘奶奶都在跟栾春一遍又一遍地讲，她儿子多孝顺，要给她在城里买房，又讲这头牛多有灵性，几年前救了她和她孙子。

栾春都不厌其烦地听，每一遍都认真附和。

到了村委会，栾春忍不住问主任，刘奶奶的儿子这么孝顺怎么会把老人一个人扔在家里？

说到刘奶奶的儿子，主任直叹气，“唉！刘奶奶的儿子原来在水东厂上班。五年前，因为安全事故去世了。”

栾春一时间愕然。

刘奶奶的儿子叫刘小虎。三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媳妇，给他生了孩子之后，跟城里人跑了。这事对刘小虎影响很大，他一直觉得是自己不会挣钱，媳妇才跟别人跑了。心心念念要在城里买房，把爸妈接过去住。

那时候，水东厂被光岸收购没多久，正在扩张期，开了一条对外订单生产线。对外订单量大且急，工人们都是三班倒地赶工，老板直接给他们开三倍工资。但是厂子有规定，不允许工人连续加班。刘小虎为了挣钱，买通车间主任，连续上了几个月，后来才出了安全事故，直接丧命。

“这事本来跟水东厂和江老板关系都不大，而且这么多年来，水东厂就出了这一次事故。他们给的赔偿很大度，刘家人也没有责怪工厂。江老板却直接砍了这条生产线，开除车间主任，水东厂从此再也不接其他企业的订单。”

听到主任在讲自己儿子的事情，刘奶奶又开始叨叨，“不怪江老板，都是我们家小虎短命。不怪他！不怪他！”

“江老板甚至实现了刘小虎的遗愿。给刘家在城里买了房，房子也装修好了，他们说什么也不肯去住，就要守着这头牛，因为这头牛救过刘奶奶和她孙子。”

听到这里，栾春觉得，这头牛到底会不会救人，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这是一家人对事实的尊重，对一个有原则的好人的尊重。

主任去把牛牵过来，留栾春和刘奶奶在院里坐着。

“丫头，你别不信，这头牛真的救过我和我孙子。”老人还在不依不挠地强调，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你们城里来的，都不信。江老板也不信。”

栾春真诚看着老人，“我信。刚才它还救了一个小孩呢！”透过镜片，那一双鹿眼里流光溢彩，让人很难不相信她。

“是吧？丫头，我悄悄告诉你哦。这牛可能是我家老头子变的。”刘奶奶凑过来拉住栾春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搓，又缓缓抬头，目光望向天空。

“去年，我家老头子走之后，我看这牛的眼睛，就很像他。后来它救了我和我孙子，我更加相信他就是我家老刘。这我都没跟别人说过，因为他们都不信。”沟壑纵横的皮肤里，那双黝黑的眼眸盛满亮光。

栾春也忍不住向老人靠近，“您可以跟我讲讲刘爷爷的故事的吗？我很想听。”

刘奶奶看见她的样子，乐呵呵地笑，“我从哪开始讲呢……我们故事很短的。”

“其实，江老板给我们买房子的时候，我觉得他这人跟我家老头子挺像的，不爱说话，但是靠得住。我们年轻那个时候，搞对象都流行什么……带女孩骑自行车、去电影院约会、送定情信物……嗯……还有写情书。老刘一样也不会，他只知道我喜欢吃草莓。”

老人爬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春风满面，眼里也染上几分少女的羞涩。

“那时候，水东还没有种草莓的，他就去城那边的村里，跟着草莓园老板打工，每天偷摸带几个回来给我吃。他不会挑草莓，总是带回来那种屁股很白的草莓，然后把草莓尖的那部分留给我，他非要说自己喜欢吃草莓屁股，把白的部分都偷偷吃掉，傻小子一个。

“后来，他学到了技术，回水东种草莓，我们一起开了草莓园。刚开始几年，草莓收成不好，好吃的都卖给别人了，自己还是只能吃酸草莓。他就拿挣到的钱去城那边买草莓，说是育种，其实都给我吃掉了。

“我们家的草莓生意，一直不红火，挣的刚刚够家用。这几年水东草莓越来越多，早就不值钱了。老刘人也不在了，我还是舍不得把刘家草莓园关掉。”

他从来没有说过爱她，但是为她种了一辈子草莓。

不知不觉，栾春发觉眼眶酸涩，她眨眨眼就有泪水濡湿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