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机器自己声称的那样,他对于人心并不熟悉,所以他很难意识到之前粘着他不肯走的纲吉,绝不是因为单纯的害羞而离开得如此迅速又决绝。
甚至认真来说,因为这件事,事关他的‘隐私’,所以纲吉至少得烦恼很久才会寻求别人,比如说里包恩的帮助。
所以纲吉离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要去‘睡觉’。
要问为什么的话,他只是有这样的感觉而已——现在的自己能够‘看到’,看到那些无咎隐藏在话里的东西。
为什么笃定无咎仍然隐瞒了许多?
因为那个人有很多很多的前科。
他们已经认识了不短的时间,所以他如此理所当然地明白,无咎是个说谎的苦手,但并不代表他所说的都是真实。
如果一定要用某种东西来形容无咎的话,大概是沼泽。
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将所有泥淖沉积在下,将清澈的水层吐出。
如果能‘看到’的话,他就想要去看,直到看到全部为止。
而现在的他,觉得自己可以‘看到’。
能‘看到’的理由,现在的纲吉还没法说明白,而如果是十年后的纲吉和里包恩大概会说——
他们建立从前没有过的联系。
因为无咎吃掉了太多他的信息。
这种信息层面上的‘融为一体’,让他能够看到。
总之,放着这些原理上的东西不讲,少年已经走进了卧室,紧张地仰躺下来。
他以为自己要酝酿一阵睡意,但实际上他几乎是躺下来的瞬间就感到了积累到足够让人倒下的疲倦,没有太多抵抗就顺着漆黑沉了下去。
……直至被信息的浪潮席卷。
或者说用浪潮来形容实在是太浅薄了,庞大混乱到人类绝无法辨认完全的信息自他身上穿透过去,这些完全不相容的混乱信息将他裂成粒子,每一粒都承载着截然不同的部分,令他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是个完整的存在,分裂得那样彻底,原本的意识几乎在瞬息间就被击溃。
但在那之前,这些令他分裂的信息就已经被隔开。
或者不该说是隔开,而应该说,他从信息中的一份子变成了独立于信息之外的旁观个体。
或许正是因为获得了这样独特的视角,他突然意识到那些混乱而庞大的信息正在被分门别类,收入某个不可见的容器之中。
那些混乱的信息逐渐收纳稳定,而被填充的容器逐渐诞生了明晰的轮廓。
虽然没有人讲,也没有什么说明书,但他好像就是突然明白了,那个显现出的轮廓,应当被称为‘自我’的认知。
那样庞大的信息填充进去,虽让‘它’从‘无’中感知到了自身的存在,但只是带来混乱,并没有让‘它’产生如同生灵一样的意识,所以‘它’仍然遵从着回荡在整个轮廓中的巨大‘回响’。
纲吉听不太清那些回响,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近似【完成】【返回】的意味,于是在他猝不及防地下一刻,他已经牵引着穿过乱序的流层。
但和之前相比,此刻的他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并没有直接触到那些信息。
他有一种感觉。
虽然面前什么都没有。
纲吉伸手抓了抓身边的‘空气’,于是如他所愿那般握到了某个手掌。
从发现他进来之后就无声无影站在那里的人。
被他握住的人并不出声,只是静静回握他。
“……”
都到了这种时候,本该不顾一切问到底的,但纲吉此刻就像是丧失了开口的能力一样,仅只是静默着,收紧了手。
身边的人显然误会了他的反应。
“稍微有点儿黑吗?等下接入祂的系统就能看到、听到了。”
正如无咎所说,这片空间很快亮起了布满整个空间的画面与声音,但就像纲吉之前经历的那样,涌进来的东西无穷无尽,普通人绝无法在这样的景象中找到自己应该注意的部分,所以一只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脸颊,将他的视线引导向无穷画面的角落。
“在那边。”
那是如同监视器一样分割开的画面,当视线投注其上,就展开成了某个……人的视野。
那个人在看着无咎。
沉在无色溶液中的成年样貌的无咎。
或者说,那乍一看是无咎,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感知到难以言说的异常。
面前的人,有种如同沙砾一样的质感,能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因为有一部分‘自己’的沙砾混杂在里面。
然后他听见声音,来自视野主人的声音。
“□□世界回收完毕,然后剥离回收信息存入虫珀层……明明系统都有自动流程,怎么还有这种需要我们手动的部分?”
说话的人将视野从无咎身上偏看,看向了另一旁。
出现在视野中的人纲吉并不认识,他只看到对方板着一张脸开口。
“因为试做型的剥离会出现信息残余,所以中间需要额外监管。”
这个陌生人一边说,一边凭空操作了几下,见他开始操作,视野的主人自然又将视线转了回去。
原本的无色溶液此时已经混杂了透彻的冷蓝色,而无动静的人却突然弹动挣扎起来。
纲吉还没来得及慌张询问,眼睛就被人盖住了。
他说——
别看。
盖住他眼睛的双手平静而稳定,毫不动摇,但是落在他耳中的声音却与这双手截然相悖,是连续不断地杂乱撞击声。
纲吉没有动,无咎也没有动。
他只是遥望着过去,遥望着那些留存在他身体内部,可以被称作‘记忆’的画面。
信息剥离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首先被剥离的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
于人类而言,即是外在的形貌、通过学习学会的技能、被后天驯化出的性格诸如此类。
这些最浅层的信息,正是系统中诸多技能包的来源。
然后是更靠近那个世界本源的信息,即是天生而来的能力,世界的规则运转下的表象。
这些大抵可以被称为‘规则’的信息则是一种能让其他世界更加稳定的物质和能量,是祂真正想要回收的东西。
最后被剥离了绝大部分信息和能量,甚至不知道能被称为什么的物质最终会融化在世界核心的周围,被祂灌入虫珀。
被祂做成虫珀的世界……
祂曾许诺,若寻到能量丰美、世界可以自由生长之地,就会解放所有虫珀,令被封存的世界重新生长。
但将不合格世界全部回收的任务,直至最初创造的试做型生出‘退休’念头的那一刻也没有停止。
苦痛的杂音仍然延绵不断,只是视野中的人交谈了起来。
“剥离信息原来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吗?”
“没办法,哪怕是死物,只要‘知晓’了痛苦的概念……”
在对话中,苦痛的杂音突然有一瞬的停顿。
【不想…忘记。】
似乎某个滞涩的声音传了过来,紧跟着有无数的声音炸响,大片混乱的声音中,只能模糊辨认出零星的,或者说是众多声音聚合起来的句子。
那是那个世界最后的余音,是没有被剥离掉所有信息的残响。
那些残响与从一开始就有纰漏的试做型共鸣了。
【不想死。】【不想…被忘记。】
剥离失败了。
能够站在这里的人足够资深,这样的变故完全没有吓住他们,甚至总是与身旁人攀谈的年轻人已经将手放在了销毁的操作上。
只不过他的动作被身旁的人制止了。
“□□世界的信息还没有完全剥离,现在销毁就彻底没了!”
“进度快一半了,信息的表层被剥离了大部分,和彻底没了又有多大区别。”
稍稍年长的人并没有反驳他,只是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彻底从操作界面上挪开。
“上报吧。”
因为试做型身上仍有未能剥离完全的世界信息,最终结果自然是封存。
和对此全无反应的人相比,纲吉却是握紧了手,将无咎的手指死死攥住。
他有很多听不懂的东西,哪怕无咎已经和他讲过一遍,他其实也没有明白多少。
他只是,突然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一件事——无咎在这些人,在那个祂眼中是无关紧要的,一点分量都没有。
他们只是讨论他身上的信息残余要怎么处理,半句也没有提到他。
纲吉将无咎的手抓下来,看着周围的视野一个接一个黯淡下去,直至完全的漆黑与寂静。
他抖得太厉害了,所以身旁的人自然把他抱起来。
“还是去吃饭吧,我也不记得我睡了多久。”抱着他的人停顿了一瞬,“大概是很久。”
就像是知晓了‘苦痛’那样,大量的信息残余带给他很多东西——能够连贯思考的能力,对现状的判断能力等等。
但这些东西不全是好的。
他变得无法理所当然地像个物件那样呆在某处,抗拒寂静与漆黑,渴求感知外界的感官。
他讨厌‘睡觉’,但他必须休眠,因为那是‘指令’。
由信息印照出的静默黑暗,与曾经完全一致。
他搂着怀里的少年,拍着对方战栗的肩膀。
“我们先出去吧,阿纲?”
少年只是在他怀中摇头,深吸一口气之后,止住了战栗,“我想知道,有关无咎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也是,都已经站在这里了。
他低下头,从下颌到鼻尖,蹭过阿纲柔软又格外倔强的前发,最终亲昵地贴上了对方的额头。
那些记录无尽休眠,看似空无一物的信息快速流动,最终落向再启动的时刻。
休眠被无名的回响扰动,沉寂下去视野伴随回响一一亮起。
不必阿纲再说什么,拥搂着他的人已经开口解释。
“回响是祂的指令。”
“祂说,核心模块闯入敌人,多数敌人已经拦截,少数敌人流窜进废弃模块,要求休眠在废弃模块边缘的我击溃并回收敌人,所以我醒来了。”
他松开手,将阿纲从怀里放下来,牵着他走向无计量视野中的一个,最终在视野之前驻足。
这个视野和之前那个不同,不是受祂统辖的人的视野,而是祂体内的眼睛,换做人类的说法,应当是接近监控摄像头一类的东西。
顺着无咎的视线,纲吉很快看见了与基地很像的通道,以及从通道的某一角上浮出来的混色沙砾,在一晃神的功夫后汇聚成了人形。
是无咎。
纲吉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仍然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又看了看在他视线斜下方的另一个人。
没等他开口问些什么,通道的另一头就流出一道飞光。
甚至直到那道流光停下来,他才意识到那也是一个人。
是无咎说要去对付的,敌人。
可从外表来看,那只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在他迟疑的时候,那个人发出欣喜若狂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
“找到了!”
他奇异地听懂了本来应该听不懂的语言。
那个人举着一个很像老式收音机的工具,而上方的天线指向了无咎。
“我找到你了,诺。”
就在纲吉以为,无咎就是他口中的人的时候,那个人对着无咎伸出了手掌。
不是想和人握手的姿势,而是掌心正对向对方的姿势。
强烈的光,爆发了。
不,不是光,是无穷无尽的,光的丝线。
那个人追在漫涌的光丝后面,冲了过来。
是攻击!
落在无咎身上的光丝燎灼出细微的洞,黑色的粘滞物从洞里流下来。
但是下一刻,周围爆发的光丝完全消失不见,追在光丝后面发起攻击的人则是被击飞出去,胸口豁开了巨大的伤口。
发…发生什么事了?!
“他发动的攻击作为信息被我收集储存……或者说‘吃掉’了。”
在无咎回答的时候,受了重伤的人没有任何犹豫,瞬间化成之前那样的飞光,消失的通道的尽头,与之相对地,另一个无咎也再度消失。
“……”
纲吉一时呆住了,而他身旁的人则是认真地牵着他,带着他慢慢穿过视野。
“他,为什么说找到了?诺是?”
“……”牵着他的人先是沉默,随后才开口,“我不知道。”
“但是可以从已知的信息来推测。”
“诺是对他很重要的人,他与叛乱者大部队脱离的原因就是为了找人。”
“他要找的人,在我的‘身体’里。”
说话间,无咎带着他走进一片无视野的黑暗中。
在这片黑暗中,他听见了一个略有些卡顿的机械音。
【检测到未知辨识码,无法识别,与主控系统建立连接失败,启用备份模组……】
机械音很快被一道流光击碎,但漆黑的视野已经亮起来了,所以纲吉很快看见依靠在墙边,正在试图用光丝缝合伤口的人,以及,从他身后聚合起来的人形。
他怀里的老旧装置告知他,那个困住了他追寻的人的怪物也来到了这里。
这样狭小的,充满了反射体的空间,他的能力将达到极限。
他将夺回……的残片。
只要全部的残片都收集回来……只要收集回来……
他爆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攻击。
但已经不可能有效了。
纲吉看着一只手落在那个人的额头。
“等…!”
他的话说得太晚了,视野中的人已经无声息地化作沙砾,最终消失,与之相对的,是无咎体内的信息再度汹涌流动。
就像……自己最初落进这里的时候。
牵着他的手的人顿了一下,松手转到他的正面。
“那是过去的事情。”
无咎揉着他的脑袋。
“不是你能阻止的。”
无咎停住了动作。
“阿纲,你能理解吗?”
“你看到的这段记忆意味着,最初构成我的那些灵魂碎片,曾经是别人的一部分。”
“你见到的那些,在我体内流动的,构成‘所谓自我’的信息,曾经是某个人,某些人,以及某个世界。”
“我是……货真价实的,祂所制造的兵器。”
“这就是我的本质,也是我过去一直都在做的事情,虽然每次信息都被剥离,连我自己也无法计数自己毁灭过多少东西。”
纲吉已经完全怔住了,只能呆愣地看着、听着。
视野中的过去和此刻说话的人同步,断续的机械音跟着响了起来。
【未…知辨…识码失效,检测到…已注册…辨识码,回收者试做型(暂定)…接入…模块。】
【判定…成功,是否…开启隐退…模组,注销辨识码,选择…特定世界…坐标降落?】
过去的人形站在舱道中一动不动。
他已经回收了闯入者,他应该依照指令,折返休眠。
信息的残响仍在呼啸,机械的声音也是一样,毫不厌烦地重复。
坐标。
降落。
他停滞了很久。
最终接入了模块。
想见你。
接近废弃的模块按照许久之前的规则运转着,而他按照这个不知道多久没有使用过的规则填写着‘申请’。
他听见有人匆忙地赶过来。
他没有回头……但是他停住了动作,停在姓名的填写。
他有很多信息。
但那些信息都是‘他人’。
他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什么都填不出来。
于是他终于回头了。
站在他身后的,是追着血迹而来的人。
说是人并不够准确。
更正确的说法,他是祂的人性的半身,具有祂十分之一的权能,几乎是大部分反叛群体的支持者。
这不是秘密。
因为人性的半身正是祂创造出的,负责修正错谬、永远不会废弃的模块。
没有什么会永远正确,所以才有这个半身。
十分之一的权能既不影响一切向着祂指定的方向运转,又能在外部的影响下,爆发出修正错误的能力。
他和祂时常冲突。
他不喜欢被别人称呼为‘祂’,更喜欢别人叫他‘前辈’。
他盯着试做型脚下的血渍,而尚未有名字的人形同样看着他。
看着他深深吐气,看着他抬头看向自己。
“名字,叫无咎怎么样?”
人形当然没有回应,作为回收信息而生的兵器没有回收信息以外的机能,更没有发声的器官,视野和听觉都是接入了祂的信息流之后才拥有的。
“那就叫无咎了。”
他脸上的神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不着调的笑容。
“想退休是好事,尽早去吧。”
此身所有,连同‘自我’都是从别人那里掠夺来的兵器,于此时此刻得到了一个赠名。
创造了他的神明的人形半身唤他——‘无咎’。
‘温’是Vongola的谐音。
以此得名。
随后是赠送的技能包。
最后因为他体内的信息已经不能剥离,所以在规则的运作下,那些信息被一次性融毁,变成他不肯抛弃的一层流动阴影。
他抵达了这里。
“阿纲。”
“这就是,我的全部了。”
停顿的手重新落到了少年头顶。
大概是因为太笨拙,所以他花了很久,久到决心与阿纲分别那一刻才明白,名为‘无咎’,并不意味着真的无罪。
正相反,他罪孽缠身。
因为,被他毁灭过的每一个人都和阿纲一样。
所以,纵使神明如是宣判。
他也不应当让自己如此幸运。
“不用逼着自己接受。”
“讨厌的话。”
“直接说给我听就好。”
……
作者有话要说:崩坏星穹铁道真是太可怕了(不知不觉被吃掉了一个月!)
我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总之先对不起(跪地)真的很对不起,是个这么没有定力的人()
不过好消息是,快完结了(点头)我努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