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就能醒过来了!”
周围天旋地转的黑暗让人晕眩,带着恐惧的欢声笑语更让人胆寒。
一个无法形容的声音刺一样突兀地树起在脑子里——
“你选择自由地死去,还是,被奴役地活着?”
“……”
他确信他没有睁眼,没有苏醒,甚至,没有眼睛与耳朵,但是,他“听见”了。
同样,他也没有嘴。
然而,诡异的是,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抱歉,我选择——自由地活着。”
密不透风的黑暗像布幔一样被缓缓拉开,他闻到了一种缱绻的甜味。
沉厚、激越,像是纵情之后残留的欢愉。
身体很热,沐浴在暖阳里一般,又很重,连掀起眼皮的动作都极为困难……
“起开。”
熟悉的音色和语调,带动了胸膛之下那一具身体的颤动。
火热、精悍、流畅,让他想起了东国“生还”主持人的一句酸腐形容——“绸缎裹着的华美名刀”。
听语气,这把刀是忍无可忍地想要出鞘了。
锐文睁开眼,在赫斯星晨光的洗礼中缓缓坐起身,一撑地才发现,手下不是光滑的布或缎,而是硌人的干燥泥地。
原本被他压着的人也迅速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弯腰,伸手,捡起扔在远处的外套。
灰色的亚麻布料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泥土。
确切地说,不止是外套,这人全身上下,连刚才一闪而逝的腰间皮肤上都是土。
锐文坐在地上,忍不住笑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那人回过头,薄唇紧抿,尽管头发很乱,但眼神依旧清冷而整肃,披上外衣的动作,更是重得像在自戕。
甜腻的空气马上被这眼神冻住,连他身后无边无际的花田都失去了缠绵的意味,冷峻得像一大片白雪覆盖之下的墓地。
“早上好啊,战神小朋友。”锐文不怕死地朝他挑了挑眉,“昨晚玩儿得还开心吗?”
话音很快消弭在乳白色的花海里,卢笙没有回应,但全身上下明显僵硬了一瞬。
看他转身想要离开,一副见了鬼还避之不及的样子,锐文好笑道:“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你不打算承认?”
卢笙回过头,语速极快:“我需要承认什么?”
“当然是……”
锐文话说到一半,故意卖了个关子。他在细细观察,眼前这人究竟是欲盖弥彰还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承认……”
卢笙的眼睫毛在阳光下微微发抖,锋利的眼神总是错开那么几毫米,避免与自己对视。
这一切反常的举动都说明了一件事——他在心虚。
“承认你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否则又怎么会在我身边安睡了一整夜?”
闻言卢笙呼吸一滞,三秒后,二话没说转身走了。
鉴于他的脸色黑得像锅底,锐文非常庆幸,自己临出口前把“身下”换成了更委婉的“身边”。
挺拔的灰色背影被阳光洗练得熠熠生辉,割进白色花海划出一道流丽的直线,很轻易地又让锐文联想起了“名刀”两个字。
直到分开的□□再度合上,背影消失,锐文才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红土,沿着他穿过的路线走了进去。
四周接骨木花甜美的气味浓郁非常,轻松勾起了他的回忆——傍晚,酒,游戏——与“生还”无关的娱乐。
昨天他们在“女王陛下”号上休整了整整一个下午,作为上一场“生还”的MVP,锐文很轻易地就让星舰同意停泊在不远处的赫斯星。
除了被他一句话骗下来的Abby,东国的人,包括他们的战神,竟然也一起下来度假了。
这相当出乎锐文的预料。
在他看来,“卢笙那种正经的人,又怎么会对声色感兴趣?”
【你过于刻板印象了,他一直都很喜欢酒,而你说这里有最天然的酒馆。事实上也是如此,全宇宙最大的花田就在赫斯,酒吧和度假村是星球上唯一的人造建筑物……另外,Riven,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们为什么要毁博斯基地?】
里博很有锲而不舍的精神,追问了一整个下午,可惜锐文一点都不欣赏他这种精神。
【你们修改基地程序,导致基地毁成了渣……里面无数珍贵的实验体,还有人类胚胎毁于一旦……】
【你这是反人类罪!】
最后一个词让锐文眉头皱了一下,他一想到那个基地就恶心得想吐。无论是被当成道具的人类胚胎,还是那些充满黑暗想象力的怪物,每一个,都让他对“生物”的概念产生怀疑。
他凉凉地道:“你有证据吗?我们Abby明明只是修复了基地的防御系统。”
【你明明知道不可能有证据,基地最终启用的是最高级自毁程序,无论是试验资料还是记录都将完全抹消,无法回溯,无法调查……就像……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我不清楚。”
【锐文……】里博一直转着圈,拼命分析着锐文的心思,但作用微乎其微。s级人类缺乏参考,实在是太难解读了。
【我已经不明白你行动的逻辑了。刚到基地的时候,你明明尽全力去保护那些任务胚胎。】
锐文停下脚步,“里博……”,抬头看向赫斯新雨之后高悬在空中的彩虹,他开口之后又不知道可以跟AI说些什么,最后放弃般地道:“你不会明白的……”
保护胚胎只是一种本能,他不想遂了游戏设计者的愿,做出让某些观众兴奋的,人吃人的事情。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承认,那种像螺丝钉一样生产出来的东西,叫做人类。充其量,也就是为了政/权不灭,而被迫诞生的,没有自我意志的劳动力资源罢了。
他觉得人应该是独一无二的,而不是天生就被钉死在某个群体里,被迫千篇一律,只为了补上一个的缺。
于是等到游戏一结束,他就毫无顾虑地一把火烧了那个差点留下他的,地狱。
总之,他和里博直到最后也没有掰扯清楚,那些问题太复杂了,并且没有标准答案。
今日天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还没走出花海,锐文就感觉肩背已经湿透了。
“Riven!”
他顺着突然而起的喊声看去,“下雨呢,怎么不打伞就跑出来了?”
“不大,而且马上就要停了。”
艾比拨开花丛走近:“你们消失了整整一个晚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们同归于尽了。”
锐文笑了起来。
“找到了吗?”艾比又接着问道。
“找到什么?”锐文满头雾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们昨晚不是来找变异的蓝色接骨木植株吗?”
锐文想了想,完全没有印象……
昨晚他们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跳舞,最后兴起,玩儿起了各种坑人的游戏。
但可能是喝得太多了,后面发生了什么,记忆确实很模糊。
大概率他和卢笙打了一架,也许没有……
“卢笙呢?”艾比看了一圈空无一人的四周,觉得很奇怪。
“不知道,我早上醒来就没见到他。”锐文偏开头,有些心虚,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但就是脱口而出了,“他可能先回去了吧……”
艾比毫无察觉地点了点头:“估计是的,你们昨晚玩儿得太疯了。不过他竟然能喝那么多,还跟你跳舞……简直,太出乎预料了。”
“他……跟我跳舞?”锐文猛地停了下来,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整个中心舞池都被你们两个占了,好在那里面的人都兴奋得顾不上,不然,你们今天就上新闻头条了。”
“哦对……”锐文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的记忆停止在喝了大量的酒之后,“酒里都是加了料的。”
B.R. 纪元的人认为,既然是宣泄,那么就要彻底忘我,因此娱乐/场所都会提供兴奋/剂。
他平时酒量非常好,血对药物也有一定抗性,所以暂时忘记了这一茬。让他没想到的是,卢笙竟然也能玩儿得high,真是人不可貌相,英雄相见恨晚。
后面的事情,即使艾比不说也能猜到,胜负欲一起,两人拼来拼去,彻底玩儿疯了。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看他早上醒来的表情,似乎不是特别满意……
不,应该说是特别不满意。
思及此,锐文感觉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
他轻叹了口气,边走边捡了一朵小白花捏在手里,转头看向艾比。
红色的裙子在白色花海里非常显眼,让他想起了宣传画和写真。这种高对比度的场面,似乎随便一拍就很能震撼人心。
“卡尔的品味确实不错。”
艾比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脚步一顿:“……卡尔?”
“他和我约好了生还之后来这里喝酒。”
“……”
锐文观察了一下艾比的神色,看她没有太过抗拒才接着说:“他最后救了你,你应该知道了。”
“对……小博告诉我,卡尔把提示写在了她手心里……要是没有他……我会被那些蟑螂巨鼠五马分尸。”
“是。”锐文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小花,两指捻着它转了几圈,道:“但你要知道……他一开始隐瞒规则,确实是想害死你,还有我。”
艾比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摸上了腰间的刀:“我最信任的当然是你……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锐文抬起手,随意地把一直捏着的小花塞到了艾比发间,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艾比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当你告诉我……”
她一直留在原地,锐文也随之停下了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寂静的花海里,艾比局促不安地抚了一下头发,锐文则伸出手,感受着这颗陌生行星上微凉的风。
“他是我‘父亲’……并且和你达成协议,说要保护我生还的时候……我的心情……”
终于一口气说完,艾比松懈了下来,突然觉得意兴阑珊,垂头丧气。
风过无声,近乎半分钟后,锐文轻声打破了沉默:“恐惧,又雀跃。”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艾比猛地抬起了头。
锐文回过头去笑了一下,用看傻子的眼神垂眸看着她:“你都写在脸上了。”
“……”
“走吧。”
锐文抬颌指了指恒星升起的方向。
他没有也不需要和艾比解释他的心情,更不想承认,他有过和艾比一样的感受——原以为自己甘心当一座孤岛,直到和世界的联系涌现出来才发现……那种归属感甜美得让人心跳加速。
“铛,铛,铛……”远处恰好飘来隐隐约约的钟声,声浪与风配合着在花海里翻起了浅浅的波浪。
艾比俯下身,把头发上锐文放的小花取了下来,认真地插进了泥土里。
她抬手在身前划了个十字,而后站直跟上了锐文的脚步,头也不回地朝星舰停泊的港口走去。
就在那个方向,更远一些,花海与星港交界的地方,卢笙刚一出现就被人群簇拥着登上了星舰。
——狂欢,不过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非常抱歉,上周出差,疯狂写了一堆伟光正的稿子,以及还在改proposal,那心态燃的……用工作电脑写这个感觉一定会崩,就暂时先放了一下,断断续续手机码了这一章,这周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