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相隔不到一米，很快，还没等卢笙赶到，那个毫无防备的，被队友突袭的人，已经在惨烈的叫声中被侵蚀殆尽。

卢笙停在原地，攥紧了拳头，锐文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发现他的脊背在微微颤抖——他在努力克制。

“不如再告诉你们一条规则吧。”假面人靠近刚吞噬同伴变成“神”的手下，从背后把手搭上他的肩膀，面朝卢笙笑道，“将‘神’转化为‘凡人’的能力是有CD的，期限是一天。再次转化并不会刷新。换言之，即使你们现在谁变成了神，也不可能拯救谁。”

锐文面色阴沉地紧盯着他，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事情已经不是用“麻烦”能够形容的了——这是绝境。

锐文现在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的会死。

超过一半的概率会死。

“砰——”

突然，刺耳的惨烈撞击声在身后响起，锐文回过头，只见J正在用碎石敲击自己的胸口。他大理石般的白色身体早被灰尘弄脏，斑驳不堪。

“J，你在做什么？”锐文急忙赶上前去阻止他的动作。

“我在……”J又一次重重敲击自己的胸口，“忏悔……”

锐文猛地抓住他的手，问：“什么忏悔？”

“啊，锐文。”他喃喃着，“你不明白的，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是我早就注定的结局。”说着他用力挣脱锐文的钳制，再次拿远碎石准备向自己砸下。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锐文不知所措，假面一伙人一副看好戏的神色作壁上观，卢笙和小博都警惕地看着他们让人不解的争执。

“砰——”

J再次用石头击中了自己的胸口。

随着催命般的敲击，他身上不断掉下粉尘与碎屑，像是从一根盐柱上面研磨海盐，每一粒流逝的都是他为数不多的生命。

锐文决定不再留情，伸出一双触手牢牢裹住J的拳头和手臂，让他无法动弹分毫。

“Riven，”J看向锐文，灰白的眼中满是深涧般的痛苦，“放开我吧……我不是个好人。”

他的目光就像沉暗海底的漩涡，那些关于他的记忆成了无限延伸的海草，紧紧绑住了溺水的锐文，让锐文近乎窒息。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早已被判死刑 ……”

锐文狠狠打断他的话：“能进Survive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不，”J难堪地摇了摇头，又低下头，“我不一样。我加入Survive，没有期数限定，只能永远沉沦……但我为了苟且偷生，还是这么做了。我做过很多事……我知法犯法，”J突然抬起头大声喊道：“我还骗了你。”

锐文闻言微一愣神，J继续道：“我还骗了你，我接过诉讼的……我帮人打过无罪辩诉的官司……”

锐文皱眉打断他：“那不重要，我不在意。”

“只是失败了。”J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是看透了一切，放弃了一切。

“是帮……”锐文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个女性AI叫什么，“Molly？”

J惊讶的表情一瞬间就让锐文明白，那些记忆应该是真的。而且J一直为了那些事情自责愧疚。

然而这并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会拥有J的记忆，也无法解释J为什么现在突然要为此发作。毕竟那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AI公民，J作为更高级的公民，能帮她打官司已经是仁至义尽。更何况，J后来也算是为她复仇才犯罪进监狱。

“等出去再说，J。”锐文焦急地道。

“出去……”J转头看了看小博，“我们必须要出去……只有出去才能……”他突然又低头看向地上Dolly的尸体，然而目光一接触，他就立刻闭上眼偏过头。

“我不配。”J哽咽道。

突然间，灯熄灭了，空间陷入一片黑暗。等适应过来之后，才靠着中央天顶照射进来的昏暗光线看清眼前的人。

“人工太阳能量不足3%，进入应急模式。”无感情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一分钟后，将强制‘见习神’为人工太阳充能。”

J在黑暗中一边挣扎一边对锐文声嘶力竭地喊道：“放手吧Riven，我出不去了，再这样下去你们都会死的。”

“你是打算把生还的机会让给小博，是吗?”锐文贴近J，低头注视着他。如此近的距离，让他无法对J决绝空洞的眼神，以及脸上汹涌的泪水视而不见。J现在像是一具完全被抽空了精神的躯壳，让人不安又恐惧。

“不。”J痛苦地摇摇头，双手紧握着锐文的手，锐文仿佛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心跳与脉搏。他颤抖着说：“我只是为了忏悔，为了赎罪。我都是为了我自己。”

他偏过头，将目光投向小博。那个小女孩破天荒地露出呆呆的神情，手足无措地站在黑暗里。

“你们兄弟情深的戏码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假面人意兴阑珊的问话从暗处传来，“快点做决定吧。是要全军覆没，还是大义灭亲？”

“闭嘴！”锐文吼道。

与此同时，J突然发力撞向锐文。锐文反应不及，J的胸口狠狠撞上了他自己手中紧攥的石头。

他不愧是个连跑步都不够敏捷的前检察官，攻击动作无比青涩，就像个从未受过训练的孩子。但这一刻，他用尽全力爆发出的力量，连锐文都难以抵抗，瞬间被撞倒在地。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飞溅的碎石，他胸口的“燧石”掉落出来，砸到锐文的手臂，而后又撞向锐文脚边的地板，一下，一下，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弹跳声。

“J！”锐文的眼眶热了，手臂被砸到的地方又热又痛。

“Riven，我现在其实很开心。”J终于又露出了一贯的笑容，“真的……我打赢了有史以来第一个，F级委托人的官司。我会青史留名的。”

锐文的眼睛模糊了。脑海里的记忆却越发鲜明——请J帮自己上法庭洗脱嫌疑的场景，在“女王陛下号”上。那时他们还刚认识不久，确切地说，即使到现在，他们认识也不超过一个月。然而却已经很熟悉了。从在胚胎基地里相遇，他让锐文称呼他为“公诉专家”开始，那些相互拯救的经历历历在目，即使没有J的记忆，他也足够信任这个正义感爆表的伙伴。

“谢谢你，兄弟。”J快速喃喃道。

而后他的身体瞬间碎成了碎块，“哗啦”一下落在地上和锐文身上。像是被爆破的建筑，完成了所有使命，终将融入大地。

锐文头低着，沉默着。无法控制的泪水砸到碎块上，裹着灰尘，又碎成更小块，消失不见。仿佛J遇到Molly之前的人生一样——作为一个不高不低的B级公民出生，有一个体面但无趣的人生规划，为此而努力学习、考试、工作——乏善可陈。

这样的人很多，多到随便一个意外事故都能带走一大片。就像是落进海里的雨滴，飞到沙漠的尘埃，就像是风消失在空气里，没有人会注意，甚至没有人会发现。

然而，J仍旧是独一无二的，和Abby一样，是可贵的战友。

“起来。”

一个冷静无比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锐文胡乱抹了下脸，调整好表情，抬起头。那人站在逆光处，光束里的灰尘在他身后飞舞。

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很难看得清。然而锐文猜得到，他一定是面无表情的。仿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如此冷漠。即使是他自己都快死了，也不过就皱下眉。

除了和小博有关的。

不远处小博颤抖着捡起“燧石”，走到充能机器边。

锐文想，如果是古地球，那一定只有所谓的亲情才能解释他们之间的羁绊吧。

“呵……”锐文无奈地笑了一下，自暴自弃地说：“J救了小博，我是不是应该救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但如果是为了让我把生还的机会让给你。”他顿了一下，垂头道：“我做不到。”他的声音很低，显得不够坚决，甚至近乎于叹息：“无论如何，我都会优先保证小博生还。所以，等我们这边结束了，她才会投下‘燧石’。”

锐文平静地说：“我明白。”

他的选择是对的，即使现在小博变成“神”与对方决斗，最好结果无非是一换一。非但自己和他只能出去一个，小博还得白给。除了能带走一个对方的人，没有任何价值。性价比最高的做法就是两个“凡人”出去一个，现有五个“神”再加一个小博，七个人达成条件生还。

“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卢笙低声说：“如果我生还，我会去帮你找Abby。”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我还会帮你照顾……”那个难以启齿的名字在他嘴边饶了一圈，最后变成了：“你的宠物。”

锐文站起身，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土，懒懒地说：“我也不会放水的。如果我生还，小博就是我异国他乡、不同种族的妹妹。”

卢笙点了点头。锐文走近他，看清了他的神色。不知道是因为“凡人”这灰色泡泡显得太丧，还是他现在确实情绪不佳。总之整个人就像已经死了一样，灰败得厉害。

锐文忍不住道：“你还没死呢。就妹控到这个程度？想象一下都受不了了？”

“歘——”

一道利剑般的影子从眼前划过，锐文紧急后仰，才避免了当场失明，未战先败的惨痛结局。

“太无耻了，”锐文一边伸出触手缠绕上眼前卢笙的触手，一边评价道：“说好公平决斗，你怎么还玩儿偷袭呢？”

“闭嘴。”

为了节目的可看性，绝没有人会，也绝没有敢打扰这一场东国“生还战神”与北国“生还之王”的生死之战。

与此同时，赌局的参与人数又破新高。即使是几分钟前才捶胸顿足，因为猜错了游戏结束时间而倾家荡产，并立下誓言再也不参与任何赌局的观众，也忍不住再次加入。

“有意思，他竟然拒绝了我，冒着死亡的风险也要和Riven公平决斗吗……”假面人在一边自言自语，“真是太棒了。东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