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狸没再多说,自己到一旁去调整状态。平伍又拉着京宥商议了一些人设的细节想法,他不好推拒,试镜还是拖到了六点半。
等离开时,琼宴的天都黑了。
京宥跨出门槛,目及什么,身形忽地一凝滞。
“会哥,我先从那边走了。”京宥回头,打了个分别的手势,“下个周之前请那位纹身师单独跑一趟吧,不好意思。”
“啊?你去哪吃……”会昱安话出口一半,看见一个显眼高壮的黑影竖在不远处的灌木丛旁,“嘶你不是不喜欢他和你工作区域交叉的吗?”
京宥已经来不及答话,将鸭舌帽的帽檐拉低挡住大半张脸,匆匆离去。
白金发的经纪人只好收声站在原地,又若有所思地往唇钉下方抚摸:“错觉吗,我总觉得你怕他啊?”
灌木丛后只有一辆黑车。
欲厌钦站在车外,面部朝向他刚才出来的地方,双手抄在兜里,表情淡淡,也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
“走吗?”京宥靠近他,悄悄往他身后的位置确认。
没有黑西装。
欲厌钦依然在看那个出口,没有说话。
预料中的暴怒正被无数胶带裹藏。
大约过了半分钟,男人在京宥若无其事、显得略疑虑的视线里转身,替他开车门。
京宥闻到了他伏身时伴随着的浓重烟草味。
身体本能率先发作,明明穿着不足以暖身的卫衣,领口下却刹那间布满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和缓的声线、低顺的眉尾,像前世万千重复排演时那样叫他:
“……厌钦?”
默。
听不见。
怎么办才好呢,要开始厌烦这种事情了。
又听不见了?
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听不见他人的问话、质疑、态度。整个世界是悬空的,耳鸣拉扯出理智的肠身,灌入分裂世界的躯壳。
他只能靠猜。
:猜猜现在的你呀,是不是清醒的?
:猜猜你眼前的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
:猜对了,要继续吃药。
:猜错了,要被关起来。
京宥闭了闭眼,额角青筋连翻跳动,硬生生把那些填堵回答的幻听拉扯下去,紧盯住男人的唇。
没有动作,合闭的。
所以是他没有说话,不是他听不见了。
他吃了药的,他现在是没事的。
京宥没能维持住笑,只能任凭嘴角落下来,转身上车。
欲厌钦一路沉默。
京宥本以为他会直接开车回欲家,却发现对方依然像计划好的那样:带他去预定的餐厅吃饭,又顺程去私医拿了新换的药。
男人的耐心好似被无限拉长。
等他在玄关处换好鞋,身后的人缓缓扣上重门,好一会儿才唤道:
“宥宥。”
京宥站在扶梯旁侧了侧耳朵,迟疑。
在确认人声。
男人踩着皮鞋直接入内,脱下大衣外套,朝他走过来。
皮鞋跟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并不明显,屋内没开灯,只有楼顶天窗投射下的微弱月色。欲家大宅今日没有人,所有的仆从甚至连管家都被提前遣走。
主人家在刻意规避一场暴风雨。
“嗯,我在。”
青年松开扶上楼梯的手,转身正正看着他。
欲厌钦净身高一米九八,身材比例绝佳:宽肩窄腰,身腿四六分,由专人制定的常年健身计划没有使他被过分夸张的肌肉傍身,但比常人更大的骨架靠近来,依旧能给人扑山倒海般的压迫感。
他贴近站在两阶楼梯上的青年,伸出手自然揽住对方的腰,把下颌搁置在京宥的肩膀上。
知道对方在不安什么,他把唇凑近他的耳畔,增大声音:
“为什么不听话呢?”
MECT控制他的病情后,京宥对一切没有回应的问话都很忐忑。
“我……”
“宥宥。”欲厌钦打断他,把自己埋在他颈间,收拢手臂的力道,手表硌在对方的腰窝处。
“就在家里,写生、弹琴?随便什么,都可以。”
“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我能给你所有的东西,除了——”
他感到难以呼吸,对方显然有些失控。
京宥的里衫被冷汗打湿第二遍,他尽全力克制住身体对男人的惧怕,揪住某个点:“欲厌钦,我就在这里。”
“我去拍了代言,然后按照你给定的时间,我们去吃了饭、拿了药,准时回了家。”
“你看时间,没有一件事逾时五分钟。”
“没有什么事情逃脱你的掌控。”
“我接下《十五声》是因为我喜爱,是因为角色塑造,是因为……”京宥心跳如鼓,牵强解释着原因。
明明只是他事业上微小的一个转折点。
欲厌钦的手掌抚摸上他的发丝,扣住他的后脑:“喜爱?”
终于有什么火苗点燃了炸.药包。
欲厌钦双手猛地扣在他的脖颈两侧,拇指几乎陷入他的面颊皮肉之中:“你跟我说喜爱?”
他常日里惯有的沉稳破开,猛兽撕破人.皮面具,显出獠牙:“你觉得你自己能分清什么是喜厌吗?”
“京宥,你能在三声问话没有回答里保持冷静吗?”
“你能停药两天之后正常入睡吗??”
“不接受每个月的治疗你可以确保自己看不见幻象吗?!”
“你拿什么东西跟我说你是喜爱?”
“喜爱什么?演绎、当明星、还是钱?”
“你有绝对的理智吗?你是完全刑事责任人吗??!”
是哦。
不可以。
答案甚至都不需要他开口。
“接那个剧本对你有什么莫大好处吗?”欲厌钦稍稍减轻了语气,他对自己的狂躁有几乎湮灭式的掌控,“京宥,你能保证你在演绎过程中不会混淆现实和剧本吗?”
京宥毫不犹豫,答:“不能。”
他的五官被对方的手劲拧成奇怪的形状,淡淡问了另一个问题:“欲厌钦,桃乐找到了吗?”
男人松开手,嗤笑一声:
“原来是因为这个。”
“没有。”
京宥反驳:“是没有,还是不想找?”
以欲家的势力,找个不加掩饰的重点高中女学生如挥手掸灰。
沈一铄自杀令精神病院受到波及,年关一过其余患者被迫转移,病院里所有同他有微弱联系的东西好像都被一刀斩断了。
甚至为什么会好起来,是怎样好起来的,全被挂上MECT的借口,折叠在一个名为“488号”的空间里。
他畸形着挤入那个空间,被不分青白地压成规则平面,再抽出来。
就算断断续续接拢了第二人格所有掩藏的记忆,京宥在病院的那段时间依然觉得混乱,很难向旁人拼凑起一条完整的时间顺序。
但是桃乐。
京宥几乎不顾一切地把沈一铄的“寻死”与桃乐挂在一起。
“找到了又怎么样呢?”欲厌钦终于开始不耐烦了,“京宥,你到底是把什么东西看成了依托?”
“以前撑着你不去死的是汤岳鸣?潜意识里让你畏惧死亡的是汤恕?你又要塑造出另一个十年幻象?让你现在不敢、还是不愿去死??”
前世京宥极畏惧他。
因为第二人格会及时出现,像一张掩藏的保护伞挡掉所有危机,又躲进身体里。只下躯壳的浑身伤痕给茫然却极其敏感的主人格。
所以他怕欲厌钦生气。
他甚至无数次排练动作,表演“喜悦”,好来躲避他的所有怒火。
但现在已经不会了。
京宥往后退了一格阶梯:“是想要看我去死吗?那好啊,那我——!”
还没听他说完,欲厌钦跨步往上就要去扼住他的咽喉。
要把他这些话全部塞回唇齿、塞回咽喉、塞回胃肠——他一句都不想听。
京宥早有防备,手臂一推暂且拉开他们的距离:“欲厌钦!!”
他真的很少这样怒斥。
“我必须知道,我必须要知道!他当时就躺在那里,我明明得到了暗示,为什么我就是分不清?我什么时候听见的?我是怎么清醒过来的,为什么我没能救他?为什么一切都那么巧!”
“他就——他就躺在那。”
“为什么躺在那?他到底在意什么,桃乐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做那个选择?”
“甚至,甚至还有鲜花?有吗……他的葬礼会有吗?——”
欲厌钦极力控制住自己肢体上的冲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病人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京宥到底是用着药的,不到两分钟便平静下来:
“……对不起。”
“别生气了。”青年有些疲惫。
他厌恶争吵,尤其是和男人。
京宥又从楼梯上下来,抚上欲厌钦的手臂,踮着脚伸着舌往男人面庞上吻:“别生气了……”
“好吗?”
湿润卷上烈火,男人本能地回应他的动作。
接下来便是过火的性.事,两人在将近凌晨三点二十才结束。
欲厌钦睡到五点半时惊醒了一次,伸手朝身边探时竟只有温热的被窝。
他几乎瞬间弹起,伸手抽开床头柜,看见里面摆放着的离边缘刚好五厘米的童话书。
大概这种场景在梦里、或者现实里重复了无数多次,迫使他的情绪和思考在刹那间疯狂拉扯。
好半天,男人才收回了理智,赤脚朝微光的浴室走去。
靠近了便能听见一阵又一阵反胃的呕声。
欲厌钦停在了浴室门口。
里面只开了一盏微弱的灯,那只好似不属凡尘的金丝雀撑在洗盥池旁,垂了大半个身躯,频繁呕吐。
京宥因换药产生了剧烈的排斥反应。
胃稍稍消停,他抬头,动作极轻地去开水。
整个人忽然被一团热源拢住。
青年微愣,朝镜子里的男人看去:“吵醒你了……”
“宥宥。”男人嘶哑着声音,半张脸被乱发遮住,一声又一声叫他,像是低喃,“宥宥、宥宥。”
“我们再也不吵架了。”
“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
京宥还有些晕,侧头去看他,又突然不再动弹。
肩上滚烫的呼吸竟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