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欲厌钦。”
他只能低声轻喃。
镜中的人高拱着背,呼吸沉重。骨架肌肉剥离出畸状,再遏制不住从包裹着他肌肉形状的黑色短袖里挤出。
像是衣襟和皮囊再也捆绑不住野兽的原型。
京宥因清洗打湿了大半头发,发尖在空中来回翘动了好几下,像是找到了附着的主体,连翻往男人的臂膀上贴。
他连同双臂都被这炽热拢在内。
京宥重新看向镜面,伸出手试探着触碰男人的头部。
他将手指插入他的发丝间,倒着压低他那些硬直的发根,理出对方光洁的额挺。
青年视线落在男人赤红的眼角上,像安抚即将暴走的困兽般低喃:
“吵醒你了,没有睡好吧?”
“还早,继续休息?”
欲厌钦的呼吸频率很不稳定。
他在控制。
意识到这点后,病弱换药带来的排斥反应同难以清醒的情绪崩溃连翻袭击上头脑,重如频鼓又细若银针。
京宥不得不试图推开他,手指青白地掐住洗盥池的边缘,往池内伸长脖颈。
他已经呕吐不出什么东西了,只能是阵阵苦水。
又要跑急诊挂水了。
好一阵。
京宥稍缓,笑道:“很痛苦吧。”
身上的力度并没有因为他的推拒减弱分毫,反倒愈发收紧。
从臭土沼泽里挖走了红玫瑰,自此这抹足以叫世人惊羡的艳红便成了野兽唯有的宝藏。
野兽将宝藏移种在它荒瘠的城墙里。
是它不够好吧。
是它不够温柔、不够似人、甚至本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
刺激连翻咬动神经。
它依旧想要、独独想要留住的东西,就在怀里,就在它畸影笼罩、卷尾包裹的地方。它本来想将这世间最富有光芒璀璨的东西都送给他的。
但……它再也找不到。
找不到比它怀里更耀眼的东西了。
他终于还是问它了。
他说:
“欲厌钦,我死后……你还好吗?”
林雯悦曾问少年,恨吗?
恨出生在京家那样寡情的家庭,拥有一个天生神经病、妄图拿亲生孩子做研究试验的父亲;
恨不顾后果,草率将他送给仆人的母亲;
恨断腿导致心理扭曲的养父在嗜酒后狂风骤雨般的家暴;
恨因手腕两次折断,这辈子都无法上手术台的命运;
恨赌博欠债不择手段将他卖走的荒唐舅舅?
恨京宛漓、余致、汤恕、赵江程?
少年云淡风轻般说,不恨。
它听着,几乎要嗤笑出声。
它想,怎能不恨?
它恨。
它还要恨他那性格软弱、思想腐朽的养母;
恨他那精明装乖、唯利是图的弟弟;
恨京家假以援手的医师团;
恨林雯悦、祁清、京施翎、京冗律。
恨……
对,还有它自己。
恨欲厌钦。
所以完全恢复记忆那天。
它第一反应是用尽一切能克制住自己的方法,将它反锁在那间卧室里。
把室内所有的东西一一换成八年后他没有离开的模样:为了治愈病情调换的暖色调窗帘,防止他伤害自己的桌面护角,他那些医疗实验设备摆放的顺序和……床头柜里的童话书。
必须要离左侧桌角五厘米。
因为那个空隙处曾经放了一把用来裁纸的黄色小剪刀。
它无法再回想起那天了。
它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
那株艳红究竟是怎样枯萎掉的?
其实,花瓣很早就开始蜷曲了吧。
它不知道,它花了好长、好长时间去尝试复原。
无数个夜晚,它重复着:穿着他的衣饰,躲在他睡躺过的位置;学着他歪头的模样坐在轮椅上、盯着房间的某个拐角处看;
看他曾喜欢的那些书;
触碰他曾留下过笔墨的痕迹;
种满他也许是喜欢的月季;
重复一切他的动作;
吃下足足一百零七片白色药剂,进入那个全是消毒水味道的白色房间,连翻洗胃、治疗。
最后拔掉呼吸机。
原来死这么容易的。
只用一点疏忽,就能轻易死掉。
也许是没有人看护时吞药、也许是玻璃碎片伤腕、也许是调换一点点事件的顺序。
一次不行,可以有第二次,第二次不行,有无数次……
他就会,永远消失。
手术后他的状态很糟糕,总是半夜惊醒,它时常半夜伸手去,只能触摸到温软的被窝。
于是它早已习惯赤脚跳下床,去找他。
他身体实在太差了,能在不远的位置被找到。
或许是蜷缩在柜子里;
或许是躲藏在浴缸里;
或许干脆坐在楼梯上,歪着头颅看楼窗外的星星。
它白日累得近乎透支,晚上找到他时依然温声想哄着他回来:
“宥宥,该睡觉了。”
他最喜欢躲藏在衣柜里,眼睛定在某个地方,一眨不眨,偶有回应:
“嗯。”
它怕吓到他的。
可是之后,它再惊醒时摸到的床褥是平整冰冷的。它蹦跳下去,赤脚在城墙中寻啊、寻啊……到几乎寻到浑身被划伤。
怎样都找不见。
再也找不见了。
“宥宥,别躲了好吗?”
“宥宥,乖乖出来好吗?”
“宥宥,该睡觉了。”
“宥宥……”
哦,它想起来了。
他已经躺入万花丛中,再也无法睁眼了。
它的爱人,再也不会半夜因病痛折磨睁眼同它对视,越过它去翻找床头柜、童话书旁的那把剪刀了。
它没有告诉神志不清、记忆断片的爱人,是被它藏起来了。
它想要他,无数次地做那个动作。
但这样太残忍了。
它想,它的爱人活得实在太累了。
那场手术确实很成功。
结束了他失败的人生。
“宥宥。”它将头埋在失而复得的珍宝里,收敛自己所有的可怖面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该睡觉了。”
它的爱人沉吟了一会儿,说:“吃药吧。”
“抗不下去,就吃药吧。”
“其实……也不是很可怖的事情。”
*
一桶凉水倾盆而落。
被揍摁在地上的几个身影彻底不动了。
“来啊,不是很嚣张嘛。”他哐当两声丢掉体育室里拿出来的铁桶,水溅到裤脚上也不躲避。
“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来啊,再来搞小爷啊?”
地上的人已经晕过去了。
那时候也是,被献祭去做“贡品”的人,年轻、漂亮、青年。他们要求他挑一只“贡品”,用针脚扎入皮下,推入蓝色的液体。
他做不来,就要挨打。
于是“贡品”也像这样堆排在一起,还清醒的便惊恐四处张望;有些迷糊的过不了多久便唇齿发颤,下颌无法收缩。
是毒.瘾发作。
那时候他还不是“祭品”,被恐吓如果做不好,是要变成“贡品”的。
“来啊!”他又猛踢了对方一脚。
“够了!”禾正也负了伤,拉住他,“好了,小嵘,我们回家吧。”
“我不去。”季嵘挣了挣手,“你要回就自己回。”
“季嵘!你他妈的到底在闹什么脾气?”禾正终于忍耐不住了,“要不是今天我来,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在学校天天就是为了应付这些事?”
父亲死后,禾正强行麻痹自己在学业上,顺利考入公大。
他今年刚进入大二,季嵘步入高三。
季嵘冷笑:“哦,要您操心了?”
禾正的母亲并不喜欢季嵘,尤其是丈夫因公殉职后,那位夫人对季嵘毒贩之子的身份愈发介意。
再说,救出季嵘时他已经十岁了,是在环境里被催生得什么都懂,但根本不可能任其自生自灭的年龄。
季嵘成绩很好,在高中各项联考里发挥得甚至比禾正还优异,特别是化学科目,几乎次次满分。
可禾正的母亲厌恶且惧怕他,并且将他在化学领域的天赋归为“制.毒”天赋。
尽管那位女士已经在看心理医生了,季嵘回家时,她那惊恐厌恶的眼神还是难以收敛。
禾正考上大学后并不在本地读书。于是季嵘申请了住校,靠着撬走晚自习去打临时工的钱勉强过活。
相对应的,一个漂亮得过分、又独来独往的男生,在某个方面总是能激发出同龄人“孤立”他的借口。
“你……”禾正疲倦不堪,“别闹了。”
“你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什么,我跟你说,我绝不允许。”
青年那张昳丽的脸徒然笑开:“你管不着,禾正。”
“我去定了。”
与普通家庭不一样,因为季嵘身份和禾正父亲工作的原因,他们同缉毒队的联系甚秘。这两年毒枭有翻动的意思,“醒美人”还是在黑市上流出了,搞得缉毒警焦头烂额。
就在上个月,他们发现了一个甚微的破口。
暗线里有一次“醒美人”的“献祭”,可以趁机插入警方的人。
然而这次“献祭”的要求很高,必须是不满十八岁的、身高达一七五的漂亮青少年。
警方稍微碰过他们“审核”的底线,那个玄乎的“漂亮”标准定得很高。
辗转无奈之下,有人提到了季嵘。
本就是毒窟长大的“祭品”,熟悉那个团伙的一部分“规则”,又实在张扬漂亮得没有半分“警味儿”。
何况他常年打架斗殴,性格怪异,无血缘亲人,身份也一向是警方捏造的,加之本人聪明敏锐,对化学有过人天赋。
一时不能找到比他更适合的“卧底”人选了。
“你敢?!!”
禾正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才多大?一旦失败便只能被‘销毁’,要是成功你也要在那个地方埋十年、二十年、甚至半辈子?”
“他们没有资格逼迫你,你不许去!”
“哦。”
季嵘嘴角有伤,淤青在脸上像点缀他的朱砂。青年随手抓了抓及肩的长发,完整露出雌雄难辨的面孔:
“无所谓啊。”
“反正我死了,正好还你们母子清净。”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咔!——”平伍拿着喇叭喊。
他那有朝地中海发型靠拢的头颅扭了两圈,终于透露出了点不耐烦:“褚狸,你脏话太多了。”
“已经四次了,这个场景都要NG这么多次的话,之后要怎么演?”
京宥微微动了动手腕,示意对方松开。
他几乎是一瞬就卸下了“季嵘”满不在乎的神态,换上平日里的淡然,垂头稍显关切道:
“没事吧?你……好像状态很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