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眼前的黄衫少女娇俏的容色还尚且凝着浓浓的担忧，却在刹那间悄无声息地软绵绵落下。那道鲜活的身影不复存在，唯有飞溅的鲜血与飘进来的雪粒红白交替着，径直没入了朝归尘与燕惊春两个人惊愕的眼中。
“……”
一片死寂。
就连风雪的呼啸声都好似渐行渐远。
“清辉……”
到底还是燕惊春最先反应过来，她脸上稍作冷静，但仍是十分地恍惚。三月剑在无意识间被她唤了出来，拿着剑的手腕竟是抑制不住地在轻颤着。
身侧的朝归尘如梦初醒般，指尖泛白绷紧手中剑，目光始终在那抹黄衫之上久久无法挪开。
他无声地喊，“清辉。”
然而眼前执剑的女子置若罔闻。
踏光剑凝聚剑意，剑招朴素至极，剑气凛然，一招一式都直逼两人的要害。
剑鸣相撞之声清越。剑影来去间不过片刻，随后，便只能听得到长剑穿过血肉之躯的噗嗤声。一切打斗声在这之后俨然是消失殆尽。
烛光惶惶，屋内血气经久不散。踏光剑铮然入了剑鞘，门口女子衣衫上的松雪味染上了化不开散不去的血腥气。
不算激烈的打斗，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楚州重没有看到外头打斗的场面，却也能从几道剑刃相碰之中，知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就如同站在归来阁楼之上痛骂清辉的青衫男子口中说的那样，两人只顾抵抗而不去还手，面对出剑招招致命且不留任何让他们还手机会的清辉，执剑相抵后，便只能命丧踏光剑之下。
屋内独留执剑女子，神色冷淡，眼中不悲不喜，手指则是一点一点地用力扣住手中那枚镜子。
“……”
她方才在打斗之时，手指尚是松松地托着手中镜，以至楚州重面前虽被手指遮掩住，但还能透出几分亮光来。可现下镜子这般被紧扣住，严丝合缝地挡住了透进的光亮，镜中骤然间陷进了一片漆黑当中。
于一片漆黑中，楚州重眸光微顿，正蹙眉想着这道回忆还有多久才能结束，不过下一瞬，眼前的视线忽地一转，一道刺眼的白光猛然袭来。
……
“如何？”
楚州重睁开眼，头顶上很轻地传来女子碎如冰玉般的嗓音。虽说是清辉的音色，但从这微缓温和的语调，楚州重不用想就知道现在的这个人是谁。
“什么如何。”
应怀昼道：“这不是寻常的魇障。我眼下虽附身在魇障中清辉城主的身上，但到魇障开始之时，意识尚在，对魇障之内的一举一动，只能勉强见到几分。”
楚州重一顿，心中怪异。
所谓的魇障，不过是心魔尚未形成之前所陷入的梦魇，说得通俗易懂点也可称之为梦境。一朝入魇，一叶障目。而魇障中的所遇所见，皆是修士生平所忘不掉、得不到、摒不了等的贪嗔痴念妄，是心中不得而知却又隐秘存在的执念。
执念一物，不只是修士，寻常之人也会有，但不像修士这般难除。通常大病一场、或是大梦一场，醒来后恍惚几日便也将这事忘之脑后，实在难以从魇障中脱身，才会请人来帮忙除魇障。
而清除魇障，则是从阵法入魇，入阵之人无法在魇障内干涉过多，通常游离在魇障之外，以旁观者去瞧魇障中发生的一切。只有在贪嗔痴念妄从魇障内浮现而出时，才能出手干涉，这个时候也是清除魇障最好的时机。
故而，像他们两个人此时的这般状况，实属是少见得很。
楚州重语气平淡地回应道：“楼阁之上，与你听到的一样。”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刚才遇见的魇障，只有他们四人。不过，应该不只有他们四人。”
“嗯。”应怀昼意味不明地轻应，他又道，“修道者不在五道轮回之中，常人亦是。秦城主的这位小徒弟，年岁不过十七八，所深陷的魇障却是百年前，倒也十分蹊跷。”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语气非但没有疑惑，反而透着一如既往的轻松之意。
楚州重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应怀昼也看了过去。他笑接着道，“嗯……除非，他所陷的魇障，并非是他自身的。而是出自那位修士。”
明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楚州重还是微哂道：“……应怀昼，除魇障之术，你之前就是这么学的？”
应怀昼深深地看他道：“看来，楚道友似乎对魇障一事颇有心得。”
“……”
楚州重微微抿唇，却是似笑非笑，语气凉凉地道：“应怀昼，我看你还是以当下的魇障为重较好，少打听一些有的没的。”
“好。”应怀昼垂眼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应道。
不等片刻，他嗓音突然有几分模糊，道，“方才的魇障尚未结束。”
他将手中的镜子往旁边侧了侧。
眼前突然一晃，楚州重蓦然发现魇障变了个样。
刚刚大雪漫天，现在院中绿池落尽红渠却，细雨纷杂，俨然是一副初秋的模样。
不过他们还身处于长廊之中，还是原先刚进入魇障时的地方。
而就在这时，隐隐约约间，长廊尽头传来一道明媚清脆的嗓音。
“我就说嘛，那位小姐是被魔族附体了，我都提醒你好几次，你非不信我，现在被魔气伤了吧？哈哈哈哈哈你活该！”
朝归尘摇着折扇，大步走来，旁边还跟着个幸灾乐祸的明昧。
燕惊春面色平静地走在他们身后。
朝归尘似是忍不下她这嘲讽的模样，折扇一收，沉着脸道：“若非你妨碍到我，我又怎会被这魔气所伤？”
明昧见他收起含笑着的脸，也不满地皱了下眉头，“什么叫做我妨碍你，分明是你昨日与燕惊春比剑输掉，心情不佳，人也恍惚，关我何事！”
朝归尘叹了口气，伸着胳膊，脸色颇有痛苦之意：“你看看，这没有十天半个月，魔气消不掉。”
“……好吧。”明昧看他这副快要冲自己撒泼的模样，最终还是松口，从袖中取出一小盒檀香雕花的盒子递给他，“不死阁的丹药，你拿去。”
朝归尘惋惜地推开她递过来的丹药，“这丹药贵重，还是你自己拿着。”
明昧：“？你想干什么。”
朝归尘叹气沉思：“其实……若是先下有酒喝就好喽。要是有酒喝，任凭这魔气缠了几十年几百年，我也自得其乐。”
明昧冲他翻了个白眼，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要喝什么酒？我这就出府邸去给你买。”
朝归尘问：“什么酒都可以吗？”
明昧点头，没好气地道：“那是自然。”
朝归尘笑：“大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明昧有点不耐烦，“当然了，我何时违约过。你快说吧，磨叽什么呢。”
“好，”朝归尘也不装模作样，慢悠悠地再次展开折扇，“雪酿酒七年一开，七年后院内的那两坛雪酿酒，你匀我一碗，如何？”
明昧：“？”
她大怒：“朝归尘！你这家伙！又诈我！”
朝归尘慢条斯理地说道：“说好了的，你可不许反悔。”
明昧气恼咬牙：“你！”
不等她要踹对方，就被燕惊春拦下，燕惊春眸中含着几分揶揄：“明昧，你都给朝归尘这小子了，我的那份呢？”
明昧：“！这是他诈我！”
燕惊春状若可惜：“啊，你先前分明说过，给朝归尘什么，便会给我什么。如今看来，原是我不配。”
明昧：“……”
她委屈道：“给给给！当然是要给你！”
朝归尘摇着扇在一旁笑她：“这种招数我前几次都用过了，你怎么还上当？”
明昧不予理睬，反而往前边面向他们而站的清辉走去。她愤愤不平地抱怨道：“清辉，你看看他们！”
清辉没忍住，笑出声来，“知道了，我的那份会给你的。”
明昧顿时高兴地欢呼了一声。
见她欢呼雀跃，清辉又笑了几声，随后便敛去笑容，正色道：“城郊外那安家小姐，可平安无事？”
明昧闻言，应道：“放心吧，安家小姐只是受了些惊吓，虽是被魔族附体，但魔气没有侵/害她分毫。”
清辉：“那便好。抱歉，我身为覃州城主，却无法在那个关头为安家小姐除掉魔邪，还得麻烦你们。”
朝归尘：“我们相交多年，你在这客气什么？如果真觉得麻烦的话，不如多酿几坛雪酿酒犒劳我们，这几坛真的太少了，哪能喝的过瘾。”
清辉挑了下眉，意有所指地道：“我可还记得有人七年前一口倒。七年之后，竟想不到这人口气这般地狂妄。”
朝归尘朗声为自己辩解：“你可别说，今时不同往日。”
明昧站在清辉身后毫不掩饰地取笑他。
燕惊春在此时开了口，“清辉，这才过去了第六个年头。前几年都是一年一次，如今这一年过半，这魔兆却来了三次。”
她这话一出，明昧与朝归尘两人皆看向她，燕惊春语气含着几分肃杀之意，却是不紧不慢地道：“要我说……趁现在还能回头，不如直接铲除源头，杀了他。不然，将后患无穷。”
清辉摇头否决道：“绝对不行，在这件事上，你别再劝我。既是除魔，就要有除魔的法子。倘若直接下手，治标不治本，效果甚微。”
燕惊春微微蹙眉，“可是，你的身体……”
“你放心，”清辉朝他们安抚笑道，“魔族未除，我又怎会轻易倒下。”
“停停停！你们别谈这事了。”眼见地话题有点沉重起来，明昧骤然插话，将头转向清辉，“对了，最近这阵子你那小徒弟怎么不缠着你了？我记得他总是缠你缠得紧。话说，上次远远地见他一面，还是去年的事，小孩子都长得快，他现在也应该有这么高了吧。”
说着，她伸手比划了一下。
朝归尘闲闲出声：“你自个儿刚说不提这事，自己还不是提了一嘴。好了，近来魔族躁动不安，再过几年他们大概是闲不住了，趁现在还能喘口气，就好好放松吧。就别再提这些糟心的事情。”
明昧抱臂瞪向他。
燕惊春轻叹道：“清辉，我听说央州附近有偃师出没，你要去见见吗？”
“见，自然是要见的。”清辉道。
冷不防地听到偃师二字，镜中的楚州重眉眼微沉。
也在此时，长廊亭后砰然间传出一声动静，引得四人纷纷敛眉。
还是清辉最先放了松，见长廊亭后有一团小小的身影缩着身子探出半颗脑袋，又快速地缩了回去。
她不免莞尔道：“清夜，出来吧。”
话落，长亭后边迟迟未有动静。
清辉只得偏头对着那三人道：“你们去老地方等我。”
几人点头，待到明昧与朝归尘身形隐去，唯有徒留原地的燕惊春神色复杂地嘱咐了一句：“清辉……我刚刚所说的事情，你若不想，那便不要在意。但是，你说好了，魔族未除，你可不准倒下。”
未等清辉做出反应，她已然先离去。
清辉无奈一笑，停眸片刻，转而又对着长亭的方向说道：“他们都走了，清夜，你出来吧。”
小半晌，长亭漆柱后边，一位看起来才十余岁出头的孩子抱着剑怯怯地低着脑袋抬眸看她。
他的嗓音还带着几分天真的稚气，“对不起，师尊，我做了噩梦，想来见见你……”
清辉不疾不徐地走向他，神色含笑，伸手去揉向他的发，拂去他发间与衣肩上细雨所聚集着的细细水珠。
清夜眼中澄澈，满心满眼依恋地说道：“但是我有听你的话，师叔们在的时候，我没有出来。”
清辉手一顿，她对此避而不谈，反而问：“做了什么噩梦？”
清夜摇头，眼中有几分茫然，喃喃道：“我忘记了。但是，就是做了噩梦。”
清辉神色莫名：“我知道了。”
“还有，”清夜轻轻地牵起清辉的衣袖，这才仰起脑袋，露出脸上那几道深青色的、宛如藤蔓似的攀满半边脸的纹络来，细长的纹络纵横交错，看上去像一块天生的胎记。而他也以为自己的脸上，长着的是天生的胎记，“我真的是丑八怪吗？师尊。”
清辉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问道：“你照了镜子？”
他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敢。”
清辉笑道，“为什么不敢，明明这么好看。”
“哪里好看了。师尊总是骗我。”清夜不满道。
清辉垂眸，伸手张开手掌，露出手掌心躺着的一枚仅有半个手掌这么大的小铜镜。镜子看上去普通至极，但四周的澹澹水纹倒是别致得很，她不动声色地用指尖往四周的水纹凝聚进灵力。
“怎么，师尊说的话，你也不信？清夜……不如你再仔细看看。”她将镜子对上了清夜的脸庞。
见到镜子，清夜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目。
“怕什么，睁眼看看。”
他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镜中，脸上相互交攀的纹络在恍然间似乎成了生机勃勃的翠绿藤蔓，不似方才那般阴郁可怖，反而鲜活灵动起来。像是一幅画。
清夜惊喜地抬头看她。
“是不是很好看。我没骗你吧。”清辉说道，见他眨着眼睛，不由得笑着说道，“别愣着了，把镜子拿走。”
“哦。”清夜点点头，伸手欲要接过这枚镜子，但却是即将要触碰清辉掌心时，眼前的女子却是措不及防间当着他的面收回了手中镜。
清夜：“？”
清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6-17 22:37:43~2023-06-21 01:1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水无舟 20瓶；炼天魔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