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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与君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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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从三江村出发,顺羌水南下,再转向东行。因水中暗礁颇多,风力相阻,花了四五日才驶入长流川,又过十多天,方至大渡口。

兵荒马乱,就连这荣国第一大富庶之地也未能幸免。虽不至尸山血海,秩序却已乱了,有些钱权的早早听了风声卷包外逃,踏上街面,各住宅店铺均关门闭户。

元旻带阿七走进梅老板的船坞,梅老板早已带家小撤离,只剩十来个仆从躲在地窖里,等候接应他们。

仆从们将他们领至江边一处滩涂,穿过比人高的芦苇,找到藏在芦苇荡后一片高大榕树下的船。

又恭恭敬敬抬来两口木箱,打开其中一口道:“冯公子,这些都是老板照信上所说,替公子采购的东西,请公子点点。”

元旻点头,阿七有些好奇,也一同看去,目瞪口呆。

好财力!

只见箱子呈“丁”字分为三格,长的那格是一匹匹厚实的提花锦缎,有蓝、黑、红、白、黄各色不计其数,短的格子左边是叠得密密实实的银砖,最小的右下角,放着几个瓷瓶、螺钿盒、锦盒。

元旻依次拿出瓷瓶、螺钿盒向她一一解说:“都是今年新制的,我问过春羽女孩子用的东西,这是面脂、这是香露、这是可以祛疤的药胶、这是拂手香……”

阿七不知他何时也开始关注女孩儿用的东西,心头骤然一暖,唇角带笑、有些羞赧地说:“殿下好生周全,连卑职这些细枝末节也能顾及。”

元旻听到“卑职”二字,笑容一滞,又从柜中拿出个细长锦盒。

阿七乍一看锦盒,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及至锦盒打开,更是眼前一黑。

华丽的锦盒上,蘸金粉绘了一支木槿,也题诗六句: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锦盒打开——

那是一只极其精巧的发簪,用整块彩玉雕成,触手润泽生温,一见便知是有价无市的稀罕宝物。

碧色簪体雕成茎杆绿叶,尾端雕成玲珑剔透的木槿,做工精巧、莫说那层层叠叠的紫色花瓣,就连嫩黄花蕊都纤毫毕现。

那簇木槿,不多不少,正好七朵。

同那枝芙蕖簪相比,这木槿簪的外盒、簪体、形制、花簇十分相似,唯一区别只是叶更细长、花形不同、颜色较深。

元旻盛怒摔碎芙蕖簪的场景犹在眼前,阿七一想到那场景就胆战心惊。如今乍见此簪,忽然觉得前些日子言笑晏晏只是错觉,他比以前更难以捉摸,心思更深沉了。

前脚摔碎一支,后脚送一支差不多的,怎么想的?点她么?

这簪,送得可真妙……

叹了口气,捧着盒子踌躇半晌,还是颤颤拿起那枝木槿簪,别到发髻上,又悄悄站得离他远了些,似乎他随时会伸手拔去摔碎。

元旻看她一脸战战兢兢,声音带着失望:“若不喜欢,不必戴了。”

阿七手一抖,忙屈膝下跪,稽首大拜:“尊者赐,不敢辞!”

元旻一听这六个字,心蓦地一沉,别过脸看向远方,缓缓闭上眼睛。

他无声捏紧了拳头,迎着江风,轻声挤出两个字,咬牙切齿:“苻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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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满芙蕖的帘幕飘飘转转,芙蓉帐底,锦瑟是被疼醒的,枕边人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铁钳似的手险些将她腕骨捏碎。

昨晚苻洵又满身是血地回来,闷头喝了不少酒,到了她房中。褪去带血的铁甲、长袍,洗去满身血迹后,换上干净的中衣,然后攥紧她的手腕睡了一晚上。

锦瑟侧过身躺着,静静凝视他的睡颜。鸦羽般的睫毛剧烈颤抖,两滴泪珠盈盈欲滴,困在噩梦中的人似乎想呼喊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颤抖几番,终于张开,发出一声哀嚎:“剌纽!”

猛地弹坐而起,溺水般大口喘息,眼神空洞看向前方。

锦瑟忙伸手抚他后背,软语宽慰着。却听前门传来一阵喧哗,府兵奔跑的声音、铁靴踏地的声音、仆从追在后面大喊的声音。

其中最清晰的,是个男子的怒喝:“苻洵,给我滚出来!”

苻洵呆滞的眼神忽然活了,示意锦瑟先下去,镇定地起身穿衣。

他穿得极慢,披上玄色外袍,缓缓拉过襟衽整理好,慢条斯理地系腰带、戴护腕……

“嘭!”卧房门被人踹开,来人气势汹汹站在门口,身形伟岸、一身黑衣黑甲,手中提着一杆红缨枪。

苻洵若无其事,慢慢戴着护腕,轻快地笑着打招呼:“哥哥,早上好啊。”

苻沣疾步冲到苻洵面前,一扔长枪,左手揪住他胸襟,右手紧握成拳,照着他左脸便是狠狠一拳,而后松开左手,对着右脸又是一耳光。双目血红,大声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苻洵不躲不闪,硬生生被拳头和耳光打得歪过头去,倒退两步才站稳,却依然笑着,举袖轻拭唇角沁出的血:“不过是,妓馆杀两个纨绔子弟,当街杀几个闹事暴民,宫变杀几个叛贼,何错之有啊?”

苻沣唇角狠狠抽搐:“纨绔子弟也是人命,至于你说的那些暴民,他们不过是义愤填膺,稍加疏导便可化解,你却为何要杀人,越演越烈?”

苻洵笑容无辜:“那都是陛下的旨意啊!”

苻沣青筋暴跳:“少在我面前耍这些花招!渝安郡叛乱,你既已早得消息,为何不上报陛下?”

苻洵低着头,双目却向上抬起,宛如鹰隼死死盯着苻沣,笑道:“那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有哥哥你啊。”

“你!”苻沣忍无可忍,抽出腰间马鞭就挥去,直抽了十几鞭,苻洵已衣衫破碎,脸颊、身躯上全是鞭痕,却站得巍然不动,硬生生领受。

苻沣打得手软了,扔掉马鞭,跪地嚎啕大哭:“你自小孤弱,又入翊为质多年,你在外面那些年,哥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想着你在外边受苦。”

“好不容易接你回来,纵着你花天酒地、纨绔浪荡,疼了那么多年,怎就将你养成个不忠不义的逆贼啊!”

苻洵也俯身,跪在苻沣对面,伸出袖子替他拭泪,微笑安慰:“哥哥,你有妻有女,我却只有你啊……不替你打算,还能替谁呢?”

苻沣抬头,看着全身血肉模糊,却犹自微笑的幼弟,长得高了、漂亮了、健壮了,长得有脑子了,却长成了他最陌生的模样。

苻洵垂眸,唇角依然挂着笑,轻轻道:“哥哥,苻治嫉贤妒能、往昔是如何对你的,你都忘了么?他对外卖国求荣、对内屠戮子民,看看我们荣国成什么样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王上?国君?他配吗?”

苻沣颤声道:“王有错,臣当劝诫之、直谏之、助其改之,你却叛之、弑之,害得荣国烽烟四起的罪人是你啊!”

苻洵低声,却字字铿锵:“我不过是拨乱反正!”

苻沣失声大吼:“你凭什么?”

苻洵缓缓昂首,傲然道:“就凭我有一腔报国心、三尺青锋剑;就凭有人以性命起誓,在他有生之年,铁蹄不过龙骨关、片帆不渡阜门峡;就凭哥哥你,是比他苻治更好的王。”

苻沣心下巨震,外面天空忽闪过两道电光,撕拉开沉沉黑云,雷声如万马奔驰、轰隆而来,狂风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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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旻、阿七乘船行了两日,只见峰峦叠嶂、浩瀚幽静,峡谷之间一条波陡浪急的大江往南而去,正是延江。

再往前,水道渐窄,山陵愈发险峻,驶出时宛若穿过一道顶天立地的巨门,故称之为“阜门峡”。

复行四五日,山陵岧峣、江面昏暗如夜,已至云安。仆从举手北指,道:“冯公子,从此处上去,可至南篱西段,是否寻浅滩靠岸?”

元旻沉吟不语,似已陷入沉思,阿七不敢惊扰,幸好仆从呼唤多次,方才如梦初醒道:“寻浅滩,靠南上岸。”

仆从大惊失色:“冯公子,南边可是蒙舍国地界。”

元旻正色,平静道:“我正是要去蒙舍国。”

仆从忙不迭劝阻:“公子慎重,里面可都是些茹毛饮血、擅巫蛊用毒的蛮黎人,千寨万垌可不是说着玩的。”

阿七心里暗笑,元旻从来就是最有主意的人,劝得住个鬼。

果然,元旻并不理会,道:“抽八名体壮的脚夫,与我们一并上山,你们且一路东行,在西陵等我们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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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舍国,山连山,山叠山,山外有山,山上有山,峰峦起伏、蜿蜒连绵见不到尽头。

刚一踏足,只见巨木参天、其上各种藤条攀缘勾连,亭亭如盖,遮光蔽日,脚底堆积着厚厚一层落叶,松软腐烂,如踩在沼泽上。

元旻让八名脚夫抬着箱子在密林外围等候,自己带着阿七在前探路,探清楚了一段、便用短匕在树上刮出树皮标记。

他又将地形图铺开,那是一张山脉走向图,长宽逾丈,其上密密麻麻标记了各处山头、村寨名称,阿七越看越眼熟。

见阿七疑惑,他笑道:“六七年前南篱筑成之时,崔长治绘蒙舍国地图献与父王,父王将此图赐予我……对了,还是你帮我回兴庆宫取来的。”

经他提醒,阿七想了起来。约是二月中旬,阿七刚忙完了金鸡岭的事,正打算带着天璇天玑进戎陵群山,忽收到元旻传信,让她先从兴庆宫取来这张山脉走向图。

心下稍定,却听元旻叹道:“果然只画到北限。”

阿七不解其意,又想到当时让他取图很是突然,像是临时起意。

让梅老板采购提花缎和银砖也是年后。

这期间发生过何事?

正思忖间,忽听元旻低喝“当心”,她感觉脚踝处好似有什么“嘣”地一下,断了。

惊变陡生。

雀鸟乱飞,树丛间响起一声清脆的铃音,而后,无数铃声纷纷乱响起来,将更多雀鸟惊飞。

元旻一把揽住她,旋身向左转了几圈,只听嗖嗖数声,三发箭矢穿过她方才站立的位置。

似被什么弹飞,元旻旋转的动作一滞,抱住她反向贴地一滚,避开从树顶砸落的一网兜石块;又足尖轻点,带着她跃上树梢,足尖点下的地方落叶簌簌震落,凹进去个两丈深的陷坑,隐约看见刀尖凛凛。

惊魂未定,刚匀了口气,脚下的树枝“嘎吱”一声,断了…

电光火石间,两人急遽向下坠,阿七右手一扯一甩,挥出腰间长鞭缠住一根较粗的枝桠,左手紧紧抓住元旻一只手,用了几次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甩上去。

果然男女力量悬殊。

就在此时,“嗡”一声,无数毒蜂从密林深处飞出,扑向他们。

阿七忍着肩背手臂撕扯的疼痛,叹了口气,合上双目,不忍直视即将肿成猪头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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