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孟湉当众公布先帝传位诏书，并经过了众臣验看是真，梅夷光就像失了魂似的一直瘫跪在地上，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精气神，再也不见了那无论何时都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听见李善用的话，梅夷光才眼珠微动，找回了几分神智，双唇轻抿，露出惨淡笑意：“成王败寇，自古如是。是我大意轻敌，以为笼络了鹰扬卫便可高枕无忧，却没料到襄王殿下竟有偌大神通，犯了无诏入京的大忌，居然还能调得动禁军三衙。”

“呵，”她仰起脸，看向李善用，眉目间射出决绝冷意，“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不过一死而已，何复多言。若你还顾念当年姐妹一场的情分，就休再轻侮于我。”

“你错了。”李善用不闪不避，直直与她对视，坚定说道，“你之所以有今日之败，并非大意轻敌之过，而是在许多年前你决定替孟钧卖命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你问我是否记得自己是谁，你可还记得你是谁？柳、清、音！

“你本是晋王傅柳退之的孙女，自幼生长在家乡沅州，从未到过京城，怎么会知道先帝驾崩、今上登基的种种内情？你一不知情，二没有手段查证，只因孟钧救你免于籍没，就轻信了他的弥天大谎。什么先帝中毒而亡、皇上捏造传位诏书、皇上构陷晋王……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孟钧告诉你的。而他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为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公理正义，他不过是在骗你为他所用，助他实现他的野心霸业而已。

“你抬头仔细看看这个人，他是临阵脱逃、害死无数无辜百姓的孟坚之子，他蛰伏多年做下最大的事，是勾结叛乱的卢奴僭王白琮，企图引卢奴铁骑踏平襄国，割地自立！这样一个不忠不义、卖国求荣的无耻小人，你怎么会相信他能为你主持公道、平反昭雪？”

“襄王妃怕不是糊涂了，怎么空口白牙地颠倒黑白起来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多年来查证出来的，笼络鹰扬卫叛主的也是我自己一个人，为的是替我柳家枉死的骨肉亲人报仇雪恨。”说到这里，梅夷光顿了顿，转过头漠然瞥了孟钧一眼，轻轻扯了扯唇角，“至于孟钧公子么，他是偶然被我查知了身世，强拉过来揭发皇上罪行的，跟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

“你竟然还要保他！”李善用见不得她这副宁可舍弃自身，也要保全孟钧的决绝模样，恨恨长叹一声，问孟钧道，“既然她这样说，孟钧，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听见李善用问话，梅夷光垂下头，故意没有去看孟钧，只有轻轻颤抖的睫毛，悄悄泄露着她的心绪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孟钧倒是看了梅夷光一眼，而后毫不迟疑地顺着梅夷光的说辞，把一切都推到她的身上：“我今日登殿，是因为梅娘娘说可以为我父亲昭雪冤情，还安排了鹰扬卫指挥使亲自护送我入宫，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知。”

李善用曾与孟钧对过一局，早就知道他是个有两幅面孔的小人，见他果然毫不推辞地推梅夷光出来顶罪，半点不觉意外，只是心中不免为梅夷光不值。当然，她也绝不容许孟钧再次用这些拙劣的手段从她手中逃脱，隐藏到暗处继续兴风作浪，图谋东山再起的机会。

“其余的事一概不知？”她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瞥了皇上一眼，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么三皇子生父是谁，你又知不知道呢？”

此言一出，孟钧果然神色大变，尚未及说话，梅夷光突然像被人迎面抽了一鞭子似的，惊得挺身而起，仓皇尖叫：“你胡说什么！三皇子是皇上爱子，你怎么敢信口雌黄！”

“皇上爱子？”李善用“啧”了一声，问道，“自襄王殿下出生之后，后宫嫔妃二十余年无所出，为何偏偏只有你一个人能诞下皇子？”

梅夷光强辩道：“史贵妃多年来擅宠专房，后宫嫔妃连面圣的机会都少之又少，自然无所出。”

李善用寸步不让、步步紧逼：“可是，史贵妃失宠之后，梅娘娘你为皇上择选了十几位新贵人填充后宫，他们依旧是一无所出。”

梅夷光一时语塞，胡乱说道：“那是因为皇上政务繁忙，不重女色。”

“到底是不重女色，还是根本有心无力？”李善用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逼视梅夷光，“我为陛下诊过脉，他分明曾经受到毒害，早已失去了诞育子嗣的能力。恰巧，这种脉象我曾在另外一名受害者身上见到过，便是前卢奴王世子白曳罗。他与明化公主婚后数年无子，因此引出了许多麻烦，最终被白琮所害，谋夺了卢奴王位。

“然而，天下间却无人知晓，这位白世子并非天生隐疾，而是受了歹人毒害。这种毒是由卢奴独有的毒物炼制而成，产量稀少，从未流入中原，只有勾结卢奴僭王白琮的孟钧才有机会拿到。”

此言一出，且不提梅夷光是何反应，皇上先坐不住了。他倏地看向李善用，眸中瞬间炸开难以言喻的目光，让她在那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中了一箭。

“你……把话说清楚！”皇上罕见地打了个磕巴。

李善用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说道：“不知皇上可记得，大约二十年前，明光宫曾有一位名叫韶舞的三等宫女病逝？”

“三等宫女？”皇上的眉头蹙得极紧。明光宫是何等样的地方，即便一等宫女也不是人人都能时常面君的，三等宫女来来往往何其多，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精力关照这些。

好在，李善用也没指望他能记得，便继续说道：“臣已经查明，当年的三等宫女韶舞，就是如今的梅贵妃娘娘。”

听到韶舞两个字的时候，梅夷光当即神色大变，她自以为将这段往事掩埋得很干净了，怎么也想不到竟能被李善用查到蛛丝马迹。

李善用转向梅夷光，看着她惨白的面色，心中微微升起一丝怜悯，轻叹一声，说道：“当年晋王府倾覆之时，孟钧暗渡陈仓救下了即将被没入掖庭为奴的柳清音，条件就是要你入宫做他的细作。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姿容秀雅、知书识礼、颖悟绝伦，远胜普通宫女，果然很快就得以跻身明光宫中，有了接近皇上的机会。”

“于是，孟钧将从白琮处得到的卢奴绝毒，交到了你的手里，让你趁人不备下在皇上的饮食中。这种毒有一个绝妙之处，便是对于脉象的影响极其细微，若非知情之人，几乎不可能诊得出异象，因此多年来御医并未发现御体有恙。

“培养一枚得用的棋子并非易事，见你独自完成了这么大的任务，孟钧便生出惜才之心，舍不得你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继续留下，安排你假死脱身、改换身份，辗转又做了昭阳宫的女官，继续找机会接近皇上，帮他实现接下来的计划。

“其实这个时候，孟钧对你的援救之恩已报，你大可以借假死之机离宫远走，返回家乡过回从前那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孟钧却说服了你继续留在宫中，又隐忍了这许多年。我猜他对你说的，一定是他要为无辜受戮的襄庶人和晋王傅报仇雪恨这些说辞。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要的只是报仇，那么只要当年将卢奴绝毒换成致命之毒，早就可以达成所愿了，又有什么必要舍近求远，让你断去皇上继续诞育皇子的可能，再安排你怀上他的孩子，然后刻意接近皇上，让这个孩子以三皇子的名义降生呢？

“因为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报仇，而是登临天下、唯我独尊！他需要一个掌控朝政的工具，所以他毁谤陛下的名誉，利用鹰扬卫弑君，成功之后便推三皇子继位。如此，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襄庶人平反、恢复王爵，他自己则可以凭借勤王靖乱之功一跃而成为摄政王，将幼帝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孟钧不愧是经商数十年的人，这算盘打得着实精明，这计划若被他走通了，他便能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可是你呢，柳清音？你下毒之后担惊受怕的时候，你放下一切自尊去勾引皇上的时候，你被史贵妃嫉恨磋磨的时候，你承受难产之痛的时候，孟钧可曾有一分一毫想到过你、帮到过你？他正在美轮美奂的嘉山别院中，享受着雕盘绮食、莺环燕绕，等着你乖乖把皇位双手奉上呢！

“柳清音，你醒醒吧！你不过是孟钧实现野心的一枚棋子而已，他从未在乎过你的安危冷暖。你仔细想想，这样一个人，一旦计划成功，是会如约尊你为皇太后，与你共享天下，还是会找机会杀你灭口，从此将一切见不得人的勾当统统湮灭干净？你真的还要继续维护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