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夷光素来知道李善用心细如发，有洞隐烛微之能，见她将多年前的旧事和孟钧的图谋说得一丝不差，心便灰了大半。

她本来想着自己把罪名认下来，保得孟钧全身而退，收拾人马另谋复起之机，总比承认二人同谋，把两个人都折进去，连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都拱手让人要好得多。如此，孟钧或许会看在她的份上，对她的孩子多加照拂。

可是，李善用终究把她费心掩藏得那么深的旧事统统挖了出来、抖落人前。看来，今日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了……

自从晋王府覆灭之后，报仇就成了梅夷光心中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正常人唾手可得的那些美好幸福，平凡安宁的生活、两情相悦的爱侣、以诚相待的朋友，她不是不羡慕，实在是要不起。

当她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亲朋离散，就只剩下了她自己还能够用做复仇的工具。她的幸福、她的前程，乃至她的性命，任何曾经暗自憧憬、珍惜向往的美好，只要能助她实现心中的信念，她都心甘情愿拿出来交换——只要能让她距离目标近一步、再近一步。

然而，当她献祭一般燃烧自己，终于走到距离终点最近的地方，得到的却是一切努力轰然崩塌的结局。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味到“功败垂成”这四个字的残酷味道。她抬头看向李善用，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起前所未有的痛与恨。

“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吗？！”梅夷光的双目涨得通红，恨意源源不绝地自瞳孔中漫溢而出，“沅州柳氏本是四大世家之一，累世簪缨、诗礼传家。先祖父柳公退之，为官数十载，品行清廉，官声民望极佳，故而被先帝选中，任晋王傅。

梅夷光猛地抬起手臂，并指如剑般刺向御座上的那个人：“可是，这个阴毒小人却阴谋设计，陷晋王殿下以罪，借机大兴冤狱，为泄私愤以非刑将先祖父以十六枚大铁钉穿透四肢、身体，鲜血流尽而死，柳氏子孙大半无辜受戮，其余有幸逃过劫难者，亦流离转徙、不知所踪。堂堂千年世家，就此湮没断绝。

“我不是你，李善用，我做不到忘却宗祠丘墟之恨，背负着父母亲人的血海深仇，安享富贵尊荣！

“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蹈义而死！古之仁人志士，为了复仇，不乏有漆身吞炭、屈节辱身者。至于我，只要能诛除暴君，为如我柳家一般无辜受戮的万千亡魂报仇雪恨，便心甘情愿做一枚棋子，纵然九死，又有何憾！”

李善用望着梅夷光被仇恨扭曲的面孔，心中忽觉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初入毓秀堂的自己。那时候，她刚刚离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掖庭，第一次得到了翻身的机会，从前被绝望死死压在心底的那些刻骨仇恨便都翻涌了上来。

她恨皇上草菅人命、残暴不仁，恨先帝以庶凌嫡、招引祸乱，恨父亲为官多年交游广阔，关键时刻却无一人敢来照拂她这个罪臣遗孤，甚至恨天地神明袖手旁观坏人作恶而不能庇护好人……那时候她心中所想，与梅夷光如今何其相似。

如果不是女师悉心为她开解心结，教导她努力上进，只在该记的时候记起往事，或许她也会像梅夷光一样，满心装着宿仇旧怨，日日噬心，夜夜煎熬，在日复一日的折磨里逐渐失去自我，成为一个的不论是非、不计后果、只知复仇的工具吧。

她幼年坎坷，不免自嘲时运不济，却在这一刻由衷觉得，自己能不被无边仇恨淹没，长成了如今的模样，运气其实是极好的。

李善用心中泛起怜悯，语气便稍稍缓和了些：“你只记得家仇，心中可还装得下国事？大宝之位是国家公器，不是用来满足个人私心妄念的私器。孟钧其人，看似老谋深算，实则贪酷暴戾，二十年来勾结卢奴不成，谋反作乱又不成，可见无能至极。

“倘若你当真助他掌握了朝政，以他的胸襟眼界，只会滥用国家名器，任用私人以酬从龙之功，排除异己以树立威信，使君子贤臣远离朝堂，而见不得光的鬼蜮之辈遍布枢要，于国家于百姓何益？到那时，不过是令这世上再多几个柳家和晋王府罢了，你纵大仇得报，难道就会觉得痛快吗？那样的朝堂，会是忧国爱民的晋王傅在天之灵所乐见的吗？”

梅夷光心里一动，沉默了片刻，她与孟钧相识多年，何尝不知道此人心胸狭隘、志大才疏，并未贤主。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在危急时刻对她施以援手，愿意帮助她报仇雪恨，实现心中所愿的，只有孟钧而已。

于是，她迎着李善用的目光，厉声质问：“那么，无数如我柳家一般，因卷入皇位之争而惨遭灭族之祸的人呢，难道他们就白死了吗？谁来为他们主持公道，伸冤雪恨？！”

李善用叹息道：“死者已矣，难道为了替死者张目，却将更多人拖入死局，就是你想要的吗？既然灭族之恨刻骨铭心，你不惜九死也要报仇，那么于公你可以向三法司鸣冤，于私你身在宫中可以舍身行刺，这才是报仇的正道。可是，你没有这样做，为什么？是因为孟钧的劝阻吧。他当然不会同意，因为他还要留着你去实现他那些拙劣的阴谋诡计，怎么可能放任你做出计划之外的事？

“古人云：‘暴虐感仁义而服者有之，未闻以暴制暴而能有终者也。’你所谓的不惜九死，哪里是蹈义而死，不过是为虎作伥而已。你追随孟钧二十年，凡是他要的，你都助他实现了，可是你呢，你想要的实现了吗？以暴制暴、助纣为虐，只会令你自污德行，却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啊。”

李善用将目光投向远方，用怀念怅惘的温柔语声说：“我不曾有幸结识晋王傅的孙女柳清音，但在我的心目中，我的师妹梅夷光是最宅心仁厚、正直端方的人，每每与她相处，都如沐春风、怡然欢畅。如果将来再也见不到她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实在是太令人遗憾了。”

梅夷光想不到她会提起这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在毓秀堂读书的日子，那是她入宫之后最畅快舒心的一段日子，她不需要听从指令去做任何违心之事，只要像从前在家中那样安心踏实地学习和生活就好。

可惜，她为了心中的执念，终究还是舍弃了这样舒心自在的生活，可最终换来的又是什么呢？李善用说得对，凡是孟钧想要的，她都奋不顾身地助他实现了，而她屡次提起要报仇，却总被孟钧用各种各样的花言巧语推辞敷衍过去。

她之所以听命于孟钧，一方面是为了报答援救之恩，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借助他的力量报仇。现在看来，当年恩情她已经报得太多了，而借力报仇却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她本以为自己与孟钧是合作关系，其实不过是在受他蒙蔽利用啊！

梅夷光垂下头去，轻轻地摆了摆，自嘲一笑：“宅心仁厚、正直端方又如何？无能的善心最是无用，成王败寇才是自古不易的真理。若我能早些认清这个道理，也不至于吃那许多苦了。”

“善心就是善心，是人最珍贵的品德，没有什么有用无用之分，只因做恶之人横行世间，才令好人吃亏、善人受难。”李善用走到她的身边，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让她抬起头来，用认真诚恳的目光望向她的瞳孔深处，“我不能保证今后能洗雪所有冤案，但我向你保证，在我有生之年，定会竭尽所能澄澈这世间的道理，让善者享其德、恶人得其罪，让世上再无你我两家这样的惨剧，让世人再也不必哀叹一句‘成王败寇，自古如是’。你，愿意帮助我吗？”

梅夷光怔怔地望着李善用，第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自毓秀堂出师十余载，他们都各自为着自己的目标奋力前行，至今她自己未能达成所愿，但李善用却早已一日千里。当年那个不足十岁的小小大师姐，固然聪明伶俐、智计百出，但绝对说不出要澄澈世间道理，让善者享其德、恶人得其罪这样的宏愿。

——此乃，人君之相。

看着李善用信心满怀、坚定决绝的面容，梅夷光微觉恍惚，怔怔地落下了泪来，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就当好好地活着。”李善用鼓励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朝堂并非断案之地，若你愿意信我助我，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向法司详细陈明吧。你放心，我会妥善安置泱儿，与他一道期待着与你再度相见。”

说罢，李善用转向孟钧，肃容说道：“孟钧，你既然坚称自己无辜，那就如实向法司陈明一切。国法森严，不枉不纵，真假虚实、是非善恶，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暴虐感仁义而服者有之，未闻以暴制暴而能有终者也。——出自宋·胡宏《知言》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