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末凉风，夜幕无星，几朵乌云悠哉的飘着，简夜正坐在亭边喂鱼。
“公~子~，公子~”一个似奶团子不大的少年边跑边喊，几步跳上台阶边跑边喊。
坐在亭边的人露了个后背，亭台雨幕飘然出尘。
真是投食池亭边，翻翻一仙人。
“先给你家公子我倒杯水，不着急，慢慢说”简夜抬手又往下撒了一把鱼饵，水中泛起涟漪，细雨和声，“小心别把鱼儿给吓跑了。”
多时小心翼翼的拿起茶壶，放低了声音“皇上下诏，要和西宁交换人质了，封白家二小姐为安宁公主送给西宁，听说这个西宁皇帝是个色鬼，竟还是个昏君!”
他说着一脸惋惜摇了摇头，“可惜了岐家世代为将苦守沧海关啊，那二殿下还是要来做质子，听说明日就要到泛京了。”
简夜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默默呢喃，“这么快吗。”
他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泥河边石上的八个大字或可保两国一时安宁，却不是长久之计，没有牵制的盟约脆如薄翼，两国交质是迟早的事。
西宁只有两位皇子，皇长子是为太子，二皇子因外家受西宁帝忌惮而不受宠，此事天下尽知!所以谁会被送来东昭为质，不用细想都能知晓。
简夜两指捏上鼻梁骨，大概是近日泛京城内饭后谈资都是这位二皇子，所以最近老是梦到幼时的一些事。
“你是谁？”树上人垂下双腿前后晃荡，低头对他招手:“你也在等人吗？”
那人站在树下不动，过了很久才冷硬地说了一句，“这么晚了你等的人不会来了，大人惯会说谎。”
简夜从树上跳下来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扯正袍子说:“你不知道，他每到深夜都会带着鸡上此处来烤，他烤的鸡是天下最好吃的鸡!”
那人闻言撇开了眼，似乎并不感兴趣。
简夜刚在地上滚了一圈，头上还粘着地上的杂草，衣服不知刮哪了还破了些洞。他用手堵住了破洞，小心翼翼道:“我不是叫花子，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等了半响也不见那人出声，便又自顾自接上。
“你为何在这？以前没见过你”简夜盯着他绕了两圈说:“看你衣服也不像山上寺庙里的小和尚。”
那人依旧不理他也不动，只是眺望得很远，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简夜站他身边静了片刻，忍不住侧头去看他。
“你长得这么好看，额头上的伤是谁打的？你不用骗我是自己撞的，我看得出来。”
那人还是不说话，简夜又道:“我叫简夜，我姨母是最受陛下宠爱的昭仪!你告诉我，我替你打他!整个泛京谁不知道我简夜!若再有人要打你，你就报我名头，保管没人敢再欺负你!”
许是简夜叽叽喳喳太吵了，那人干巴巴回了一句，“撞墙上了。”
简夜愣了一瞬，眼睛睁得圆鼓鼓的，“这样吧，你告诉我是哪堵墙，我拆了它!”
他终于又看了简夜一眼，道:“听说这是泛京最高的山，我想看看能不能看见沧海。”
“沧海是海吗？”简夜蹲下坐在草地上，往后一仰，把手垫在脑袋后说:“乌漆嘛黑的看不见!不过我以前住的地方倒是能看见海，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沧海。”
他揉了揉脑袋又说:“不然你和我回家吧，我带你去看海。”
“公子，公子!”多时见简夜半天不说话，出声喊他。
简夜转过身，拿着茶盏抿了一口道:“叫清尘去书房。”说着已经起身走出了亭子。
现下是暮秋，天气已转凉，又下着薄雨，庭院两边栽着几颗月桂，雨落其间，撒了些花碎，稍掩了香气。
就听着后面多时的声音传来:“公子，你打着伞，淋湿了怪不舒服的！”
简夜走得飞快，手一挥，就大声应他，“知道了!”也没要转头拿伞的意思。
简夜住的院落平时没有丫鬟侯着，他喜静不喜人多，只许了一个嬷嬷每日定时打扫。
进了内院，走过长廊，尽头便是书房。
书房门口挂着绣帘，远远看像一幅画，走进了隔着帘子隐约能看到人坐在榻上。
清尘还没开口，就听见清冷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进来吧。”
月白宽袖堆叠在茶塌上，简夜在倒茶，“前几日交给你的事办妥了吗？”
“办妥了，”清尘道:“属下今日已去秋月楼问了花妈妈，赵家公子垂涎荠荷已久，定会去捧场。”
“金叔呢，可有消息递来？”
“属下正想禀告公子。金叔说，白鸩命他盯着皇宫，西宁二皇子到了泛京，必然要先去觐见陛下。”
“白鸩把控朝堂已久，需有人来打破这个僵局”简夜微微一笑，道:“荠荷的琴音伏白最喜欢，明日叫上他，一起去看看热闹。”
——
从川北出发，走泥河过春江，便算跨了两国国界到了东昭恪西。出了恪西、再经孟都、静城便到了泛京城。
岐次下了马，先去了皇宫。
他在御书房外等了片刻，就听见一个温缓的声音说，“进来吧。”
宣仁帝身穿珠白色圆领袍，站在案桌后俯身作画，温文尔雅倒是少了些威严。其实他本就年轻，弱冠之年登高位，如今不过刚二十六。
岐次行了礼。
“二殿下请起”宣仁帝抬头看他，墨笔一顿，“殿下陟遐，一路辛劳。”
“陛下言重，”岐次拱手道:“算不得什么。”
宣仁帝搁下笔，道:“二皇子不愧是荀将军的后人，勃然英姿，英雄出少年啊。”
“陛下缪赞，泛京内人才济济，臣不敢托大。”
“泛京内的人才啊……”宣仁帝长叹了一口气，道:“朕也是多亏了有白相，才经常得空在此写诗作画。”
“陛下说的是。”岐次冷冷应了一声。
宣仁帝道:“上次朕见你时还年幼，朕也不过是个皇子，那时你性子冷不爱多话，”
他说着笑了起来“现下看来也没什么变化。”
岐次应道:“母妃从小对臣就严苛。”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宣仁帝说“荀家世代为将，劳苦功高，荀贵妃自小耳濡目染，自是不同一般闺阁女子。”
“陛下说得是。”
岐次不多话，宣仁帝也不强留他。
“朕一直和你聊天竟忘了你长途跋涉刚到泛京，未曾休憩”宣仁帝抬了抬手，杨公公已知其意，“朕已为你在泛京挑了一处宅子，宫门口也备了马车，你先回去好生休息一番。”
徐公公依眼在前引路，两人刚下阶就碰见了金楼。
金楼看见岐次进了御书房，就在此等人。他一看人出来赶紧上前，先问了徐公公好，才拱手转向岐次，问道:“可是二殿下？”
岐次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眼神很好懂，你是？
金楼清了一下嗓子，道:“下官乃皇城司指挥使金楼!下官已为殿下备好接风酒席，晚上还请殿下赏脸秋月楼一聚。”
岐次声音平静，“那自然是赏脸的。”
两人别过之后，长道上，依旧是杨公公引路。杨公公是宫里老人，极懂规矩，方才他见两人有话说就转了身，现下也和岐次隔了段距离两耳不闻安心引路。
“主子，”无眠怀中抱着岐次方才卸下的双刀，他禀告道:“方才那人在主子刚进去时就到了，他一直在等您。”
岐次低声道:“无碍，有求必有应。”
无眠看了眼已经走远的金楼，搂紧了双刀说:“主子，秋月楼听上去不像酒楼，不可不防。”
岐次目光冰冷，“都是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在我面前演戏呢。”
“这些人，”无眠略低下头，愤愤不平道:“主子上次来泛京，这些人可没少欺辱主子!”
岐次盯着长廊高墙，“世事变化，盛衰无常，这泛京可是一点没变，无权无势帝王家。”
泛京民风开放没有宵禁，大昭律令六百一十二条，也没有一条是不许百姓逛花楼的，所以天暗下来，街市上还是灯火通明。
秋月楼在泛京算得上是顶顶有名的地儿，吟诗作对，歌舞升平，人声鼎沸。
楼内一层可吃茶赏舞，二层雅座可吟诗会客，三层包房可耳鬓厮磨…里面的姑娘脸蛋也是个頂个的美，小手是个頂个的嫩…尤其是那头牌荠荷冰肌玉骨，百媚丛生…，琴艺更是一绝。平时为她一掷千金的人不在少数，但也难和她讲上两句，乃秋月楼的头牌!
今日秋月楼熙熙攘攘的人都是奔着荠荷来的。
砸了钱的爷在二楼隔着窗棂的雅座里，酣饮作乐。有脸面的公子哥都在三楼包间里头，里头熏着暖炉，案几上摆着干果点心，还有床榻供以小憩。
简夜临窗坐着，看着跟在宋归语后面的小尾巴，“狗胆够肥的，不怕陛下给你安个教坏亲王的罪名？”
宋归语在简夜对面坐下，道:“皇上最是宠他这个弟弟了，是他硬要跟着来，治罪也是治他。”
他伸手把宋北倾往前带了点，对他说:“这是简夫子，问好。”
宋北倾行了个礼，一本正经的开口，“流光见过简夫子。”
声音却是软软糯糯的。
“真乖。”简夜指着旁边站着的一个半大少年，哄道:“这哥哥会变戏法，让他给你变一个!”
多时嘟着嘴小声嘟囔，“我又不会变戏法，公子怎么不说清尘会变戏法呢……”
清尘掩手咳嗽了一下。
多时马上上前拱了拱手，不情愿的应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宋北倾面前，牵起他的手说:“我带你去看姐姐们吧，她们可厉害了都会变戏法。”
宋北倾僵着身子想了少顷，又抽回被牵着的手行了辞礼，方才和多时离开。
待两人出去后，简夜斜睇了宋归语两眼，他今日穿的是圆领宽袖月牙袍，端的是风流倜傥。
宋归语拂着袖子，“还是男子装扮舒服。这样瞧着我是不是面如冠玉，貌比潘安？
貌比潘安？
简夜心想平时面若桃李，行为举止放荡不羁，不像公主倒像浪荡子!现下换了男装，更像了!
他拿起酒壶自斟了一杯，“你这身装扮不要被有心之人瞧了去，欺君之罪，我可救不了你!”随后一饮而尽，又说:“你带他来，是想让他先认认我，来日好接纳我当他夫子吧。”
“简家抛开‘宰执之姓’不说，哪个学子不以当简家的学生为荣，称你声夫子也委屈不了他!再说提前混混脸熟总是好的。”宋归雨苦口婆心，道“你知道陛下已经开始——”
忽然下面传来一阵骚乱。
“荠荷什么时候出来啊，我们都等这么久了……”有人等的不耐烦了。
“是啊!是啊!”
“荠荷到底什么时候出来!”
“哎呦~各位稍安勿躁，女子嘛~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像荠荷这样子的仙女下凡自然是要费点时辰的~”
花妈妈手指划过栏杆，顺着楼梯往下走。她手上拿着一柄圆形绣扇半掩着脸，眸里盛着笑，妖娆多姿，“千呼万唤始出来，才越发显得独特不是~”
她轻抬玉手拍了拍，琴声才传了出来。
琴声潺潺流动，清澈明净如空山幽谷，天地远阔随风飘扬，仿若登上了高顶，看见月亮挂在高山顺着瀑布流下来，拍到地上溅起的水花又成了随风飘舞的花瓣清风吹来化成了齑粉，粉尘中有一人在起舞，啪……
倏地有人打断了琴声。
发出声响的人像是喝醉了，拿着酒壶走出包房，踉踉跄跄间闹出不小的动静，身旁还跟着几个尖嘴猴腮的小厮。
醉酒之人举着酒壶四处乱撞，“荠荷呢~嗝~让荠荷来见我~，今日本公子…就要她陪……嗝~让她出来~”
那人脚下一个不稳，酒壶飞出去砸在了走廊上一精壮男子身上。
正是约岐次来秋月楼的金楼。
————————————————
作者有话要说:
“投食池亭边，翻翻一仙人。”改编自李贺《仙人》——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