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牢狱到了后半夜静的让人睡不着，空荡的好像入了地狱。

简夜躺在几块木板搭着的小床之上，他干脆脱了狐裘当被褥盖在身上，勾了脚连头一起埋进去躲在下面。这是他来时岐次非要给他披上的，没想到真用上了。

这个冬日好似不像以往，他全身都是暖的。

“简行欢!”空寂的牢狱中突然被一声唤醒，宋归语搁着木门唤他，“你都下狱了也不告诉我!”

简夜闭着眼睛用手捂住了耳朵。

铁链落地的声音，衙役已经开了锁。宋归语跨进门，身后还跟着个思无涯，“简行欢，快理我。”

“你说是为什么？”简夜还躲在狐裘下，声音闷闷的。

“你还敢嫌我吵？”宋归语一把掀开他身上的狐裘，声音轻了许多，“出了这么大事你也不派人知会一声。我好歹是个公主，再怎么说总能帮上点忙。”

思无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柔和，“你让行欢说几句。”

宋归语一耸肩膀，抖开他的手，转过身子道:“你明知我不能随意出入府中，消息闭塞，行欢出事你都不告诉我？亏我把你当朋友，你小人!”

“是是是，”思无涯忙点头，“是我之过。”

简夜掀了狐裘坐起身来，问:“那是谁告诉你的？”

“是他。”宋归语在他身旁坐下，感受着硬的像是地板的小床，道:“我若是早些时候知道，昨夜还能给你送床被褥。”

他想了想又问，“出什么事了？我一听说你被抓了，就马不停蹄赶来了，还不知为何。”

简夜太清楚宋归语这人了，没完没了聒噪得很!他不想说，便抬首一直盯着思无涯看……

思无涯笑笑，道:“此事在朝堂已经开了，少师以下犯上，毒杀西宁太子。我原先觉得传闻不可信，但看行欢在牢中这般从容，倒觉得传闻也不见得全是假话。”

“什么？”宋归语知道简夜真能干出这事来，讶然道:“你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他顿了一息，不确定的问道:“近日无仇吧？”

简夜对他摇头，宋归语才继续说:“你不会真下毒了吧？难道是为了……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色令智昏。现在你被关这，那美人呢？他——”

宋归语突然噤了声，不出片刻就有狱卒走近了。

那人恭敬地行了礼，“少师，你可以出狱了。”

几人出了牢狱大门，就看见阶下雪地里立着个人，暗色大氅 ，气势慑人。

简夜看着他莞尔而笑，一字一字说，“美人在那呢。”

他说完便看见岐次也笑了。

宋归语翻了个白眼，“快走吧，快冻死了!”

岐次上前把掌中的手炉塞进简夜手中，被袖袍挡住的指尖乘机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感觉手心触及是热的，才微微不可察觉地松了口气，道:“走，回家”

简夜对着他一笑，两手交掌抱着暖炉，往马车方向走。

宋归语跟在两人后边，抬腿就想上马车，谁知后领忽的被思无涯拽住了。他转身问:“怎么了？”

“我们可是骑马来的，”思无涯道:“若是坐马车回去，马怎么办？”

宋归语无奈也只能冒着风，和思无涯一道骑马慢悠悠跟在马车后面，眼看着清尘驾着马车，越来越歪……他掀了幂蓠来看，牌匾上金晃晃四个大字，浮生半闲。

是天家别院。

他一愣神，马车上两人已经进了府。他下马快步追上，忍不住轻声问简夜，“你们住一起了？”

简夜还没开口，岐次倒是应了声，“往后你若是找他，来这便行。”

宋归语站直身子，一改往常不正经的模样，作礼道:“多谢侍郎救行欢出狱。”

话出口他又觉着有些不对劲，按两人住在一起的关系，他说这话未免有些奇怪。“我……我是说……”

“你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出来乱逛了？”简夜打断他，“你和思指挥怎么会在一块？”

宋归语无奈地叹了口气，闭着眼睛道:“太后传我进宫赏雪喝茶，太后不在，他在。”

思无涯站在一旁笑笑，温声道:“叨扰了。”

简夜想要先换身袍子，岐次陪着他一同进了卧房。

他解了披风，盯着身边丝毫没有避嫌意思的岐次，“你要看着？”

岐次玩味的勾起嘴角，“往后免不了要□□相对，权当提前适应。”

简夜嘴上不示弱，耳尖悄悄红了，“你要看就看，我是怕你看了难受。”

岐次捏了捏他耳尖，抬起他下巴，压了上去。

——

等他们再次回到堂前，偏厅里除了思无涯、宋归语，还端坐着个身形纤细，般般入画的女子。

那人看见简夜悠悠然起了身，“几年不见，阿夜越长越出尘了。”

简夜见到人时也有点意外，接着端端正正喊了声，“柏雪姐姐。”

宋归语从座椅上蹦起来，“我方才看见清尘带着柏雪姐姐进来时吓了一跳，她可是好些年没来看过我们了!前几日宫宴都怪那些人打岔，都没和姐姐说上话!”他说着还拉着柏雪的袖子摇了摇，委屈道:“柏雪姐姐偏心，方才都没夸我。”

柏雪和宋归语之间差了八岁，柏雪初随她父亲上门拜访简洲前两年，宋归语还是个半大的娃娃。彼时他软软糯糯，很讨人喜欢，所以柏雪都会给他梳上个精巧的发髻，可坚持不到半日便被他疯玩的歪七扭八……

宋归语便又要缠着柏雪给他继续梳一个。

柏雪头上从来不见任何繁琐的发髻，她总是把所有的头发都绾起来，唯一的装饰是一根杜仲树做的木簪。她自己不梳，便在每年进京时把时下最流行的发髻都梳在宋归语的头上。

如今软软糯糯的团子长成了明艳的长公主，调皮捣蛋的半大少年也长成了持重公子。

简夜道:“柏雪姐姐远道来辛苦了，本应我和伏白去拜会才是。”

“对啊，”宋归语拉着柏雪道:“我都好久没见姐姐了。”

“没那么娇气。”柏雪顺手把宋归语戴歪了的步摇扶正，看着那简单挽了个发髻的长发，无奈轻笑，“语儿还是这般简单最好看了。如今你已许配了人家，思将军才貌双全，性子又好，你日后可别欺负人家。”

她敛去眼底的失落，半眯着眼笑，“待到你成亲之日，我定大礼送上，这些阿夜可没有。”

宋归语撇撇嘴，“柏雪姐姐，你知不知道思无涯可是秋月楼出了名的常客。”

“伏白，让柏雪姐姐坐下说话吧。”简夜突然道。

柏雪目光微转，看着简夜身旁的岐次，“这位是岐侍郎吧。”

“久仰柏家大名。”岐次微微颔首应道。

几人各自落座，简夜同岐次一道坐在了主位。

柏雪觉察到了两人关系不一般，也不多话。她看着简夜道:“我听闻你是因西宁太子中毒一事入了狱，我想也许我能帮上点忙，既然你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西宁太子只是吃坏了肚子，哪用得着柏雪姐姐出手。”简夜道。

“没错。”宋归语立刻接上，“柏雪姐姐可是鬼医裴老唯一的嫡传弟子，若是有她在，什么毒不得退避三舍。”

柏雪被宋归语逗笑，“你要不是长公主，真想让你满世界给我宣扬宣扬。”

思无涯端起茶盏突然问:“我听闻孟都闹了匪患，柏小姐此次进京可是为了这事？”

原来如此，柏家已有好多年不曾踏入京都，简夜还好奇为何今年突然进了宫。

一提起这事，柏雪脸色暗了下来，“孟都知州几次上书朝廷的折子都被挡了回来，说到底是过不了宰执那一关。落草为寇的人见朝廷没动静便越发有恃无恐，人数也越来越多，这事再不解决就麻烦了，我只能趁宣仁节贺寿当面禀明陛下。”

简夜有些疑惑，“孟都西边是恪西，北边是边北，两面临军，为何会闹匪患？”

“还不都是静城白家!”

柏雪气道:“你们也知道前几年静城闹过疠气，死了好些人，后来我便去看了，再之后有些人就迁来了孟都。最近这两年也不知怎么，从静城迁来的人越来越多……孟都渐渐起了怨言，说陛下形同傀儡，由得白家一手遮天。知州带人打压，情况非但没好转，好些人还落草为了寇，和官府对着来。这些人起初只是聚众散布谣言，日子一长，便开始打家劫舍，伤人性命……”

说到此处白雪黯然神伤，“说到底也是些苦命人，只是失了本心。”

宋归语出言宽慰，“柏雪姐姐不必难过，打压他们的是静城白家，明明去了孟都就能重新开始。人各有志，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思无涯面上不露声色，语气却不似往常那般温吞，颇为在意，“陛下可有答复？”

“陛下已经下旨，”柏雪抬眸偷偷看了思无涯一眼，“恪西不日便会出兵剿匪。”

果然，柏雪一说起此事，简夜便已经猜到，思无涯今日主动问起怕也是心中有数。鲜卑常年气温低下，皮糙耐寒，一到冬日边北便战事告急，所以这差事定会落到思穷极头上。

宋归语重重拍了下思无涯的肩膀，激动道:“剿匪成功便该回京复命了，你这次铁定能见到思将军!”

思无涯揉了揉肩膀，笑道:“公主好大的手劲。”

柏雪看着他俩打闹，脸上浮起笑颜，可又透着一丝苦气。简夜忽然道:“柏姐姐先前是认识思将军吗？”

“是啊，”柏雪眼角皆是笑意，水白锦裙熠熠生辉，像荡在水里，“战乱那些年，孟都离边北近，我跟着粮草队去过军营。”

思无涯道:“多亏柏小姐精通医术，不然我就成了战死沙场的早死之人。可惜边北苦寒之地不适合姑娘家。”

“我师父也是这般说的，他却自己留在了那儿。”柏雪苦笑道:“捐躯赴国难，怎么会觉得苦呢。”她转头看向简夜，又说:“阿爹总是念叨起简伯伯，你们别怪他，这些年从未来看过你们。”

“怎么会，我们都记着伯父的好。”宋归语嘴里还在嚼糕点，又忙着开口，觉得噎得慌，顺手就接过思无涯递的茶，顺下去了才说:“柏雪姐姐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

岐次从坐下之后便没开过口，专心喝自己的茶，偶尔给简夜斟盏茶，剥点干果。

听闻此处，他把剥出来的核桃肉放在一边干净的玉盘里，淡淡道:“柏小姐既然从小跟着父亲到处赈灾，可知前任镇西将军为人怎么样？”

简夜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人，伸去拿胡桃肉的手一僵。前任镇西将军便是昭德年间大败西宁河东的那位将军，岐次第一次来东昭为质便是拜他所赐。

他不知岐次为何突然问起此人，抬首不解地看向他，便听见柏雪轻柔的声音传来，“那时候我还小，镇西将军的面都没见上过，是何为人……我真不知。”

岐次道:“随口一问，柏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他瞥了眼那盘再堆叠不上去的核桃肉，正想拿出巾帕擦拭下手指，便看见一只净白的手抓了一大把……顺着手往上瞧，便看见简夜两颊鼓鼓。

简夜往嘴里塞了一大把，非常卖力的嚼着。

他其实不爱吃，只是喜欢看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捏裂核桃，又拿捏着力，不捏碎里面的果肉，把果肉取出来的过程。

游刃有余又赏心悦目。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柏雪便说要先走。

宋归语不如她这般有眼力见儿，还想围着暖炉再说上几句，偏偏思无涯提起来，今日得了闲该去秋月楼了。

柏雪披风刚拿起来，宋归语已经穿戴整齐，幂蓠遮着脸，说:“我也好久不曾见荠荷了，我同你一起去”

“等等，”简夜起身道:“我有些话想单独和思指挥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