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下了雨,窗外还有月影扶疏,往事如同逼仄小路,被雨淋过后淅淅沥沥地倒在心口。
池欧呆坐在椅子上,将卫衣帽子深深扣在脑袋上,扒着两根衣绳把玩,眼眸中盛有一点不堪入目的难过。
“你知道我妈妈是做什么的吗?”
这话在五岁以前是他口中的常客,是小朋友的示威还是来自原生家庭的骄傲,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很喜欢说这句话,在牙牙学语之时咬会了人称,之后便一直把这话挂在嘴边。以至于时间走到今天,他都会下意识地说起。
直至妈妈死后,他便很少再说了。唯一的几次,不过都是口误,类似于今天的情况。
池欧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放在了手心。
项链的吊坠是一颗子/弹壳,金属表明有不少岁月碾过的痕迹,已经不如刚从妈妈心口取出来时那样光滑精致。
盯着项链看了一会儿,池欧无声地笑了一下,随即把项链重新戴回去。
他突然想起抽屉里有给尤辰舟准备的陈皮糖果,像是中了邪一样,他拉开抽屉挑了一颗。
甜的。
这是池欧唯一的想法。
至于能否让苦涩的思绪飘散,他不清楚,只觉得在糖滚入嘴里的那一瞬间,心口有点儿甜。
他就这样坐了两个多小时,门被敲响了。
池欧没什么耐心地起身开门,眼中闯入尤辰舟的身影。
对方几乎湿透了,额间的碎发还能滴水,校服衬衫上有一片泥土的痕迹,在脖颈侧边还有些泛红的伤。
他抬起眼,眼睫上的水珠垂落,轻轻一枚,犹似宝石。
不得不承认,尤辰舟的确长得很好看。
“我买了夜宵。”尤辰舟还没说完,池欧打断他,“摔了还是打架了?”
尤辰舟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的衣服:“摔了。”
“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池欧冷着脸问。
尤辰舟随口编道:“树枝刮的。”
“大哥,”池欧有些无语,“树枝能刮出指印?”
尤辰舟虚心地垂下眼,跳转话题:“我买了夜宵,一起吃吧。”
池欧没揪着不放,退了一步说:“去你那儿。”
“好。”尤辰舟弯起眼,带着他去了自己房间。
“你随便坐,我先洗澡。”
“嗯。”
也许是童年记忆一点一点地回转,池欧对于尤辰舟的感觉已经逼近曾经的亲密无间,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坐到钢琴前面,抬手掀开程亮矜贵的黑色钢琴盖,冷着眼摁了几个音。
他没学过钢琴,对于音乐一窍不通。
此刻像个傻子一样毫无章法地乱摁,但也没什么耐心,摁了几个就停下了。
尤辰舟很快洗完澡,他一手擦着头发,眉眼温润,轻声说:“怎么不吃?”
尤辰舟自己淋成了狗,夜宵倒是毫发无损的,池欧看了眼可口的饭菜,却没什么胃口。
“不饿。”池欧道。
“好吧,”尤辰舟道,“那我,给你弹琴?”
这次池欧没有拒绝,点了点头说:“嗯。”
尤辰舟笑了笑走到钢琴前。
池欧缩在沙发上,听着钢琴曲,缓缓闭上眼,他在音乐的漂浮中轻声说:“是打架吧?”
尤辰舟顿了顿,没有回答。
“他掐你脖子了是吗?”池欧问。
尤辰舟依然不答,慢条斯理地弹着琴。
池欧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身前摁住了他的手,音乐声戛然而止,尤辰舟蓦然抬头。
池欧毫不避讳地垂眼看着他脖子上的指印,却没有意识到对方炙热的目光。
池欧微微低着头,侧坐在钢琴上。他突然抬手摸了摸尤辰舟脖子上的伤,动作很轻。
尤辰舟脖子麻了一阵,微微泛起红。
池欧毫无波澜地打量着这个指印,半晌,他轻声说:“别逞能去做英雄。”
次日,电视台播报了一条新闻。
“近日来在A市活动的人贩子已被捕获,该凶手姓李名武,广西南宁人,据悉,将其捕获的是一名中学生……”
事情要倒回昨天池欧下车以后说起。
早在上车的时候,尤辰舟便注意到这位司机是这些天他一直反复研究的通缉令APP上排在第五十八的一位犯罪分子。他对立体物具有极强的敏感性,在看到对方微微裸露的轮廓线条的一瞬间,他就确定了。
于是他让池欧先下车,陪着这个司机坐到了终点站。
在与此人交手的过程中,下起了雨,所以有了出现在池欧面前的一幕。
把人贩带去警察局以后,他仓促地给出自己的分析便离开了警察局。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觉得池欧的心情不太好,所以第一时间选择了回家,在路过一家饭店的时候冒着一身狼狈进去给他买了夜宵,想哄他开心。
然而池欧跟他说别逞能,想必池欧也早早就知道了。
他突然想起在把犯人送去警局的途中遇上了前来的警车,警察问是他打的电话吗,他当时挺着急便没有注意这个细节,现在想来,那个电话大概是池欧打的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尤辰舟问池欧。
池欧想起了往事,在与回忆交手当中,他嘴里咬出暗哑的声音:“恶人的眼睛里,都有一把枪。”
“你为什么要去管这个闲事?”池欧问。
尤辰舟笑了笑,说:“他的赏金很高。”
在和姜耿去警察局的那一天,他在一家餐厅门口看见了这个APP的广告,离家出走后他几乎身无分文,所以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包括悬赏APP。
池欧:“……”哪有什么无名英雄,不过是见钱眼开!!!
—
“池儿,考虑好了没?”
“池哥?怎么样?”
“看看我的剧本,你一定舍不得拒绝!”
“放过我吧凌苇湘。”池欧生无可恋,“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美德。”
“池儿,这东西做好了还能加分,为班级做贡献啊!”
说到这里,池欧顿了顿。
上次因为打架记处分,让班里扣了分,他一直想补回来,但一时也没找到机会。
现在好像就有一个。
“湘姐,”池欧问,“真加分吗?”
见状凌苇湘意识到自己有戏了,信誓旦旦地说:“对!”
“那我——”池欧挣扎了一下,还是妥协了,“试试。”
天光正好,骄阳不燥,池欧和拿着剧本的尤辰舟面面相觑,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怎么不告诉我还有他?”
“啊,我看你们关系好,以为你们都知道。”凌苇湘挠了挠脑袋,“看来是不知道啊。”
尤辰舟低下头,微微抿了抿唇,一副良家妇女被糟蹋了的模样,声音也轻轻的:“池欧,你别怪她,是我自己要来的。”
池欧:“……”
“不是,”凌苇湘急了,“是我让尤辰舟来的。”
“是我。”尤辰舟接上。
“不是的。”
池欧:“……你俩谁先闭嘴谁免死。”
两人纷纷闭嘴。
池欧眯着眼,把目光锁在尤辰舟身上,抬起手指狠狠地指着他,咬牙切齿道:“找机会弄死你。”
说罢,他恢复一贯的神色:“走吧。”
尤辰舟笑了笑跟上。
“手不要插兜里池欧,不要板着脸,要微笑。”
“来来来,抬头,慢慢的慢慢的诶对来抬起来!陈敛帮忙打光!诶这个抬眸绝了!”
“池欧你看尤辰舟的时候温柔点儿,尤辰舟别太温柔了,诶你们俩中和一下。”
此刻侧坐在钢琴上的池欧满脸都写着“我只想自杀”,而尤辰舟端正地坐在钢琴前的皮质方凳上,平平无奇的校风衬衫让他穿出了华丽感,他不时抬头去看池欧,目光温顺。
“池儿,把尤辰舟想象成你爸,眼神别太刺儿了!”
池欧盯着尤辰舟看了一会儿。
“想象出来了吗?”凌苇湘问。
“想出来了。”池欧答。
“什么感觉?”凌苇湘满眼期待。
“想给他一脚。”池欧道。
凌苇湘:“……”
尤辰舟:“……”
拍娱乐设施方面这一会儿,器材室门口堵满了女生,大部分都顶着大红脸颇为羞涩地谈论着尤辰舟和池欧,还有一部分脸不红心不跳地掏出相机拍照。
池欧同时忍受着拍宣传片和被偷拍以及和尤辰舟一起拍宣传片三重折磨,差点站在钢琴上切腹自尽,以求痛快。
幸好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过几节课的时间,就也算是结束了。池欧如释重负地奔出器材室,尤辰舟却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在一个拿相机的女生面前停了下来,礼貌地跟她说:“照片,可以给我一份吗?”
“啊,”女孩当即懵了,“当然可以!”
于是,尤辰舟平静地把手机掏了出来,递过去:“你加我。”
“啊,好好好!”女孩差点晕厥在原地。
—
转眼天又黑了。
池欧懒懒地走上车,挑了个座缩进去,下意识地给尤辰舟留了一个位置。
尤辰舟有些满足地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也许今天实在太累了,尤辰舟难得在公交车上睡上一回。池欧冲轻轻闭着眼睛的尤辰舟撇了一眼,突然想起尤辰舟在学校的样子。
像个学习的机器,如果没有人跟他说话他绝对不会浪费一秒钟去说话,当然除了跟自己。他仿佛每分每秒都在学习,午休从来没有睡过,图书馆体育室小卖部这些地方他几乎一次也没去过,过着枯燥的三点一线生活。
说句实在的,如果尤辰舟是在理科班,他也不至于需要压榨自己所有的休息时间。
干嘛跑来文科啊。
池欧叹了口气,在心里骂他傻逼。
抬起眼,目光里照上一个男人的身影,约莫二十来岁,相貌不雅,神态也透露着猥琐,他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拿着手机。
手机的摄像头正冲着一个穿着吊带背心的女孩儿。
女孩儿是坐着的,领口很低。于是更加给了男人拍取隐私照片的机会。
池欧其实并没有看见男人的手机屏幕,可他可以确信这个男人在做什么混账事,他挑起眉,随手掏出一本书重重砸了过去。
“我靠!”
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手腕。
男人也疼得弄丢了手机。
公交车变得躁动起来,被偷拍的女孩还不明所以。
尤辰舟也跟着醒了过来。
“谁他妈乱扔东西?!”男人怒发冲冠地大喊。
迎面又走上来一个老婆婆,慌忙地抓着男人,心疼地询问有没有事。
池欧无语地走了过去,在一片嘈杂中捡起男人的手机。
“你的?”池欧问。
“不然还是你的?!”男人气冲冲地伸手要抓回来,却抓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