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诵脊背僵硬着坐在沙发边上，覆在手腕上的那只手指骨修长，筋络分明，分明没做过什么重活掌心却有一层薄茧。因为涂药的缘故，聂远之身体凑得很近，还能隐约闻到头发上跟他同样气味的清香，是薄荷味，很清冽的味道。

偌大的客厅格外寂静，耳边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洛诵另一只手垂在沙发上，这样稍显尴尬的境地让他忍不住用手指挠了挠沙发布，有细微的摩擦声。聂远之手上动作没停，他身经百战的脸皮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不知道小孩儿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了？痛吗？”

“没有，腿麻了。”洛诵不着痕迹地说。

聂远之失笑，“在家里不用那么拘束。”明明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却没有那种熟悉感，唯一一次最激烈的碰撞还是扭打在一起那次，虽然算是他单方面的碾压，聂远之想，他当时也年少轻狂，似乎错过了成为一个哥哥最好的时间。

洛诵没有说话，只含糊地“嗯”了一声，错开了他的目光，眼睛落在茶几上的手机上，“你手机响了。”屏幕适时地亮起来，铃声是系统随机音。

“帮我接一下。”聂远之两只手都沾上了药油，活动不开，洛诵犹豫了片刻，因为他看到了来电显示，是聂远之的妈妈陈梦华打来的，他只知道两人不像寻常母子那样，他们打电话他实在不想在场，但看着聂远之压根没有接电话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帮他按下了接通键。

屏幕暗了下后很快出现了视频聊天框，自己的脸清晰地出现在一角，洛诵赶忙把摄像头转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女人疑惑的声音外放了出来，“小诵？怎么是你接的电话？”

“阿姨……”洛诵颇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

“妈，我手脏，就让他帮我接一下。”聂远之看出洛诵的尴尬，接过了他的话头。

“哟？大少爷干活了？”陈梦华那边正在喝下午茶，靠海的别墅日光正好，聂远之看出她在度假，给他打视频多半是闲着无聊，张嘴就是调侃。

“没有，给洛诵擦药。”聂远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己这个妈什么德性他一清二楚。

“擦药？”原本心情颇好的女声转了个调，担心之情溢于言表，“小诵怎么了？”虽然洛诵并非他们的亲生儿子，但却实实在在是跟着他们长大的，对他的关爱并不比聂远之这个亲儿子少，甚至因为怜惜而更加疼爱，所以洛诵从小到大便没受过什么委屈，受伤生病都几乎没有。

聂远之一时没说话，抬头看了洛诵一眼，对方皱着眉摇了摇头，眼里带着恳求，“没什么大事，不小心摔了一跤扭到了手。”他看懂他的意思，极轻地笑了一下，脸不红心不跳地对着镜头说。后者明显松了口气，打架这种事最好还是不要让家长知道，虽说眼前的人也算半个家长，但洛诵明显没把他当真正的长辈。

“那就好，用了药还没好的话记得带他去医院。”陈梦华一颗心放了下来，但还是叮嘱道。

“知道了，妈。”聂远之松开握着的手腕，盖上药油的盖子，起身去洗手。洛诵活动了下身体，皮肤上还残留着点点余热，痛感却减轻了许多。

“小诵，把摄像头转过来跟阿姨聊聊天。”陈梦华温声说着，将手里的咖啡放在桌上。聂远之走了洛诵倒没那么不自在了，对着手机笑得很乖。陈梦华无非也就是问问家长里短和学习情况，少年一一回答，乖巧得不得了，话题转着转着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聂远之身上，“小诵啊，最近跟哥哥相处得怎么样？我看你们比以前亲近了不少。”

这话洛诵不知道怎么回答，事实上他们平时几乎没什么交流，除了这次突发情况，但在陈梦华面前他从来都是说“还好”“还可以”之类模棱两可的话，他思索了两秒，“挺好的，远哥也很照顾我。”除开之前的不闻不问，聂远之确实对他很好，零花钱从不会少，也不干涉他的自由。

得到肯定的回答，陈梦华放下了心，“跟哥哥好好相处，缺什么找他要，或者跟叔叔阿姨说都行，知道吗？”

“好。”洛诵点了点头，忽觉一道阴影落下，聂远之站在身后，两只手撑在沙发边缘，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另一张脸，一张年轻的还带着少年气的脸。

“放心吧我的陈女士，我不会亏待他的。”聂远之贴在洛诵耳边说话，瞧见屏幕上因为惊讶而下意识睁大眼的少年，还未完全长开的眉眼寸寸精致，可想而知是多少女孩魂牵梦绕的对象，这样好看的小孩儿也难怪他父母那么疼惜他。

洛诵只惊讶了片刻便把手机稍微偏向一边，不动声色地和聂远之拉开点距离，后者似乎并不知道他的意图，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往自己边上靠了靠，“隔近点，看不到你了。”他明面上是在跟陈梦华闲聊，暗中却时不时地通过镜头打量着身旁的洛诵，明显感觉到少年的僵硬和不自在，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因为陈梦华，而是因为他。

视频没有打太久，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那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我朋友来了，先挂了啊，远之照顾好弟弟。”聂远之应了句，陈梦华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手机上传来嘟嘟声，他哑然失笑，估摸着她是和人打牌去了，这小日子倒是过得很滋润。

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洛诵感觉到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阴影散开，看到聂远之绕到沙发前面收拾起打开的医药箱，“那个，谢谢你今天……”他欲言又止，似乎今天要感谢他的还不止一件事。

“嗯？”聂远之将药油盖子拧紧，拿纸巾擦着玻璃瓶身，“谢谁？谢什么？”这小孩儿到他面前总是词穷。

“你到学校接我，还有帮我隐瞒打架的事。”洛诵言简意赅地说。

“我是谁？”在他面前就这个那个，视频里不是叫哥叫得很好。聂远之将药油放回原位，拉开茶几下的柜门把医药箱放了进去，洛诵跟他妈说的话他或多或少听了一点，气氛说不上多亲近，但又乖巧又自然，压根不像跟他相处时那么生硬。

洛诵哑然，聂远之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手指划拉着手机屏，并不急着要他回应，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他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深色的痕迹，药油的颜色跟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药效正在慢慢发挥作用，是温热的感觉，“谢谢你，远哥。”李勤打电话的时候他本来不报希望，但当那个人的声音出现在身后时他还是感觉心里一热，虽然两个人并不熟络更不亲近，但在那一刻他确实是他唯一的家长，或者说亲人。

这个称呼不轻不重，聂远之的心突地跳了跳，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打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受伤了要说，不然陈女士知道得骂死我。”他开玩笑似的说，“跟哥说说，为什么打架？”他挪了挪屁股，坐近了些，手肘无意中碰到了少年白净的手臂，触感微凉。

洛诵这一次倒是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或许是刚才的相处缓冲掉了那一点陌生感，但这件事他也不想多说，“没什么，就是看不惯他。”他轻描淡写糊弄过去。

聂远之压根不信，还想继续问些什么，手机又开始响，他低头看了一眼，有些眼熟，反应过来才想起是李勤的号码，“你先看会电视，困了的话就去睡。”他把电视打开，起身走到了落地窗边。

大屏幕上放着哆啦A梦，蓝胖子圆圆的脸透着憨厚可爱，洛诵拿着遥控器换了个台，随便找了个电影放着，心思却没几分在上面。路灯和着清亮的月光照进来，他看着落地窗前逆光的背影，又想起下午林荫道上那下了狠手的几拳。当时是上课时间，校园里走动的人不多，他们班正好上体育课，他上厕所去晚了，走了那条几乎没什么人的近路。日光洋洋洒洒，透过树缝照在身上，除了虫鸣就只有两三道脚步声。场面并不混乱，对方身材瘦小，他几乎是单方面的碾压，但女生的惊呼还是招来了巡视的保安。现场很明显，谁打的谁一目了然，两个人一个被送到校长办公室，一个被送去了医务室，而唯一的第三者在男生的示意下跑掉。

洛诵扔掉遥控器，打电话的声音在电视声的掩盖下并不清楚，他起身往楼梯口走，聂远之刚好挂了电话往这边来，“洛诵。”他叫住他。

“嗯？怎么了？”

“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说了你的事。”聂远之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把玩着手机，身子斜靠在木制扶手上。

“说了怎么处理吗？”洛诵站在上一节台阶上，和他隔着一段距离，眉眼低垂下来。

“嗯，算是吧。”聂远之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她说，有人找她澄清你打架的原因，是那个叫张聪的先骚扰别人？”难怪洛诵一直不说打人的原因，这事儿换了他，他也不会说，毕竟对女生影响不好。幸好那个女生自己主动出面澄清了，否则只怕到底洛诵也不会将这事儿说出来。

洛诵确实没想到事实这么快就被捅出，但现在否认也没必要，便点头承认了。

聂远之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喜欢的人？还是女朋友？”

“不是，就是恰巧撞见。”他想也没想就矢口否认，当时那个情况就算换个人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那就行。”聂远之伸手措不及防地弹了下他的脑门，不轻不重，力道恰到好处，“别早恋啊，弟弟。”可能这样的举动太过亲昵，洛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远哥，我明天可以不去学校吗？”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这声哥听得聂远之心情很好，“不去就不去吧，我帮你请假。”

洛诵松了一口气，马不停蹄地往楼上跑。聂远之倚在楼梯扶手边，清清楚楚感觉到他的躲避。其实从昨天在车上起，他就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他似乎很抗拒和别人的身体接触。一开始他想可能是他觉得不熟悉的人才会那么介意，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像，那种抗拒的表现倒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给他擦药，洛诵并不是不能接受，但身体下意识的躲避没法控制。也就是说，在心理上，洛诵并不讨厌和他接触，他讨厌的是身体上的接触。

对于这种情况，聂远之设想了好几种可能都觉得不像，索性先抛在一边，毕竟两人并不算熟悉，可能是他还不够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