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丞盯着明镜沉默片刻,答道:“不知道。”
明镜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钟丞补充道:“突然间就发现自己身在此时此地了。”
明镜瞬间了然——
梦,都是没有起点的。
继续追问下去,只会让钟丞对自己所处环境感到异常。如果让梦主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那么梦境大概率会迅速崩塌。
根据专家组的预测,梦境一旦崩塌,作为入侵者的明镜会被强制“登出”,除了醒来后会感觉极度疲乏,不会产生其他方面的神经创伤。
而作为梦主,在梦境崩塌后,一种可能是立即惊醒。另一种可能,则是陷入下一层梦境。
如果是前者,万事大吉。但如果是后者——
如果说当前唤醒钟丞的难度是1,明镜自身的脑死亡风险也是1,那么当钟丞的意识坠入下一层梦境,唤醒难度则会激增为10,而明镜自身的脑死亡风险,则会激增至100。
所以在入梦前,专家组反复告诫明镜:机会只有一次,请您务必谨慎行事。
“我也是。突然间,就发现自己身在此时此地了。”明镜套用钟丞的说辞,笑着跟钟丞打太极。
“‘突然间’之前,你在做什么?”钟丞问。
明镜毫不迟疑,“睡觉。”
他并没有撒谎。毕竟,不入睡,是没办法接入钟丞梦境的。
“如果不是看到你,我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玩笑似地说完,明镜又耸耸肩,摊手做无辜状,“但如果真的是做梦,我不可能梦到这里。毕竟,我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简短地铺垫完,明镜终于问出他想问的问题:“你呢?‘突然间’之前,你在做什么?”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极有可能让钟丞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明镜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特意做了如上铺垫,以否定这是一场梦境。
可他实在太想知道那个时间节点。
搞不好,那个节点所发生的事件,就是钟丞身陷这场梦境的诱因。
对此,明确其实是有所猜测的——
专家组说,像钟丞这种沉睡不起的情况,归根结底,只有一种理由:
逃避现实。
亲眼看着钟丞长大,将钟丞视若己出的陈曦上将语气激烈地反驳:“不可能!钟丞不是那种脆弱的孩子!一定是他的神经系统还在哪里留有创伤,你们再好好查查!”
可是自钟丞成为魅影的正式成员、开始执行任务起,已经与陈曦上将分离太久。
更何况,对于从一开始就封闭内心的钟丞,谁又敢说,对他有足够的了解呢?
可是明镜不一样。
在过往的三年里,他和钟丞被软禁在那座海岛上,朝夕相处。
就算他也读不懂钟丞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可那些事情,他都看在眼里。
虽说为了任务,为了陈曦上将所赐的“忠诚”之名,钟丞最终大义灭“亲”,协助明镜消灭了那人,可诀别前的纠缠不舍,是在长达三年的漫长时光中,明镜唯一所见的真情流露。
清冷如钟丞,竟然也是会为了一个人,露出那般疯狂的表情,发出那般声嘶力竭的嘶吼,落下那般……震撼人心的眼泪。
也是,那毕竟,是钟丞自17岁起便贴身跟随,与他朝夕相伴了11年的人。
如果说,这世上曾有人走进过钟丞心里,那人必定是其中之一。
明镜看得出来,钟丞其实是想随那个人一起去的。
只是最后为了他这个累赘,为了将他这个废物送出海岛,不得不丢下那人,让那人独自一人,慢慢走进死亡的深渊。
明镜不知道最后钟丞抛下那人,在一片爆炸连天的火海中飞扑过来抱住自己时是怎样的心情。
但其实并不难猜。
设想一下,你喜欢A,但是B在你的眼前杀了A。可是你不能杀B为A报仇,因为B是你要保护的对象,A却是你要消灭的对象。而且,B还有着一张丑陋至极的伤疤脸,和一副残缺的身躯。
要你把这样的B抱在怀里护着,是不是会被恶心死?
所以,当任务结束,钟丞才不想醒来吧?
因为醒来后他就会看到,那个令人恶心的B,佩戴着国际联盟主席亲手颁发的最高荣誉勋章,站在领奖台中央,受万众敬仰。而孤独痛苦死去的A,却还要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新闻媒体上被反复鞭尸、万众唾骂。
而且醒来后还要接受组织的盘问,将这些年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全部汇报。
将每一条还鲜血淋漓的伤,亲手撕开更多。
换做是谁,会愿意醒来、去面对这残忍的现实呢?
尽管内心几乎认定了这种猜测,但明镜未向任何人提及。
那人是世人眼中的恶魔。钟丞是明镜心中的明月。他不想让别人认为他的明月与那个恶魔纠缠不清,他不想他的明月被恶魔玷污。
可是现在面对钟丞本人,明镜无论如何都想问个清楚——
你不肯在现实中苏醒,是因为,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他了吗?
“任务。”
面对明镜探究执拗的眼神,钟丞只是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简短至极的回答。
明镜愣了一下,脱口追问:“什么任务?”
钟丞看了明镜一眼,目光中满是审视,脸色也陡然严肃起来,“池念少尉,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明镜心中一紧,很快反应过来:因为魅影成员任务的机密性,除了参与同一任务的成员,其他任何人不得打听、过问。
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他掩饰性地苦笑一下,慌忙解释:“穿越到八年前一个自己从没到过的地方,实在太玄幻了是不是?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会发生这么离奇的事情,所以想看看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头绪,一时心急就……”
眼看着钟丞的神色愈发严厉,明镜赶紧站好军姿,诚恳认错,“抱歉,我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不会有下次了。”
钟丞给了明镜一个告诫的眼神,而后将视线落向明镜身后的莲莲,不再说话。
明镜盯着钟丞,试图从他的脸上读懂些什么。
可结果和过往的三年一样,只能以失败告终。
钟丞这人,如果他的眼中有神采、脸上有表情,那一定是他有意做出来给你看的。
就好像刚刚他对明镜的审视、严肃的表情,以及那告诫的一眼。
因为钟丞很清楚,对于一个正常人而言,冷峻的气场附加一个无言的告诫眼神,其威力要比面无表情、语无波澜地说一句“以后不要再犯”强得多。
而当没有这样需要的时候,他就永远是现在这样,除了清冷疏离,叫你再窥不见一分人类情绪。
“你不认识这个孩子?”明镜顺着钟丞的视线,把话题引到莲莲身上。
“不认识。”钟丞应得干脆且无情。
“可是他长得和你好像。我还以为,这是小时候的你。”明镜试探道。
“想办法处理掉。”钟丞说。
“啊?”明镜一时没反应过来,“处理什么?”
钟丞将视线移到明镜脸上,不语。
明镜恍悟,“莲莲?!为什么?”
“莲莲?你认识这孩子?”钟丞问。
“不,莲莲是我给这孩子起的名字。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总不能没有名字……”明镜说。
还特意给小孩取了个名字,“你这是打算一直带着他?”
“你不知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有多可怜!”一想起昨日目睹的莲莲种种惨状,情绪就无法自控地激动起来。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激烈,明镜缓了口气,尽可能平静道:“这种吃人的地方,你要我怎么处理他?我不会把莲莲托付给任何人。你说得对,我是打算一直带着他。”
“可是我需要你的帮助。”钟丞抬眼望进明镜眼中。
一击即中。
明镜赶紧错开视线,暗暗地用力平息自己狂热的心跳。
一旁的钟丞将明镜的局促看在眼里,闭合成一条直线的浅色薄唇微微动了动。
而后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掩去了眸中一闪而逝的情绪。
“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明镜开口,微微发颤的声音还是难掩激动。
钟丞慢慢撩起鸦羽似的眼睫,看着明镜,用那把清冷的嗓音一字一句道:“狙杀班布尔·布拉瑞吉。”
“班布尔·布拉瑞吉?”明镜有些懵,“是什么人?”
“A军驻军基地,最高军事长官。”钟丞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语无波澜的平淡模样,但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九天惊雷。
明镜惊呆半晌,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疯了吗?!”
狙杀A军驻军基地最高军事长官,不是与个体为敌,是与整个A军驻军基地的两万余名官兵为敌!是与当今世界的最强国A国为敌!
钟丞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明镜,目光平和而坚定。
半晌,明镜无奈地放松紧绷的身体,缓和了语调道:“我听说,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钟丞点头。
“整座城被当做活体实验田,听起来是很可怜。但就我穿越过来这两日的观察,感觉倒是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座城如此待你……”明镜垂眸满目疼惜地看着几乎全身缠满绷带纱布的莲莲,又抬眼看向钟丞,“值得你不惜性命、不惜恶名去拯救它吗?”
钟丞笔直地看进明镜的眼睛,平淡道:“我想,这就是命运安排我穿越过来的真意。”
作者有话要说:钟丞:博士,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
明镜:?
钟丞:(叹气,倾身,轻轻一吻)
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