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确实精神状态不佳。

他眉间的虚弱和拼命压制的癫狂，五分是假，五分是真。

倒不是他真的挨不住研究所里的地下生活，三天而已，不至于对他的精神产生如此严重的影响。

是回忆。

这座与天堂岛构造相同的研究所、神仙水的研究、以及“故人”在侧，无时无刻不在勾起不堪回首的过去。

明镜知道那三年对自己的精神造成了严重创伤。

但他以为一切都已经随着阿慕尔的死亡被一同埋葬。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什么都没有过去。

只是知道那个幽灵还存在于这场虚幻梦境的某处，就会叫他惶惶不可终日。

只是为了克制内心的惶恐不安，就快耗尽他的全部心力。

直到脱离那块直属阿慕尔的神秘领域，重新呼吸到外边的自由空气，三日来逐渐剧烈的压抑感才被吹散。

恢复清冽的头脑让明镜第一时间意识到一个奇妙的问题——

这场梦里的约瑟夫，到底是谁？

按照专家组的理论，在这场梦境中，除了“钟丞”这一源自梦主钟丞的自我意识投射外，其他所有梦境中的人物、事物，都是梦主的无意识投射。

所以，约瑟夫应该只是钟丞的无意识投射之一。

可问题就在于，这个约瑟夫，太“约瑟夫”了。

根据明镜的了解，钟丞只是知道有约瑟夫这么个人，对其为人秉性并没什么深入了解。

所谓的无意识投射，其实可以理解成某一潜意识的具象化。它不受梦主的意识控制，但却是基于梦主的既有认知形成的——梦里的一切，都不可能超出梦主认知。包括那些幻想部分，也是在梦主的既有认知范围内。

即是说，如果这个约瑟夫OOC成一个精通一百零八种武器的格斗高手，反而没什么奇怪，因为这是钟丞熟知的领域。

可是明镜眼前的这个约瑟夫却与现实中明镜很熟悉、但钟丞并不熟悉的约瑟夫别无二致。

最重要的是，其所具备的极度专业的生物医学知识，以钟丞对该领域的认知，绝对不足以支撑。

所以，眼前这个约瑟夫，绝非钟丞的无意识投射。

至少，不完全是钟丞的无意识投射。

明镜思来想去，认为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眼前的这个约瑟夫，是钟丞的无意识投射之一，但同时，也叠加了自己在钟丞梦境中的无意识投射。

而且，自己的无意识投射，占比更重。

如果这一推测正确，即是说，这个世界，并不完全由钟丞的意识创造，自己的意识，也是“造物主”之一？

明镜并未因此兴奋，因为他很快得到了另一个推论——

如果这一推测正确，这几日来，他岂不是一直在与自己的潜意识斗智斗勇？

思及此，明镜不由得一个深呼吸，默默心累。

“还没好一点吗？”同乘的约瑟夫见明镜眉头紧锁，呼吸“费力”，立刻致以关心的问候。

“嗯……毕竟刚出来几分钟，再看看……”明镜故作虚弱。

“没关系！如果外边的环境有助于你思考，我们可以待到你解开那个谜团为止！”约瑟夫捉着明镜双手两眼放光。

“谢谢你，约瑟夫。”明镜露出一个感激的虚弱笑容。

在自己的潜意识中，约瑟夫是这样一个单纯到有些“可爱”的老家伙，真是太棒了。

明镜暗暗感慨着，不由得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那日约瑟夫说要向阿慕尔引荐自己，被自己委婉拒绝后竟然也就再没提过此事，可是因为，在自己的内心，极力排斥着与那个恶魔的会面？

这种排斥，是源于“畏惧”吗？

被这个问题困扰的明镜一路面色发青。约瑟夫以为他不舒服，没再多话。

半小时后，一行人抵达明镜心心念念的馕店。

下午三点半，不是饭点儿，店里没什么客人。明镜一眼看到了如约而至的钟丞。

当然，还有乖巧可爱的小钟丞，莲莲。

几日来的内心阴霾瞬间被一扫而空。

可是明镜不敢将视线驻留，只是借着环视一扫而过。

为了掩饰心底涌出的喜悦和忍不住疯狂上翘的嘴角，明镜转而冲约瑟夫笑道：“哦，我亲爱的约瑟夫，只是闻到这里的味道，就已经让我感受到了愉悦！”

他冲到柜台前，热情地招呼着：“这里的招牌烤馕味道一绝！你也来尝一尝！”

随着约瑟夫的移动，两名随行护卫和那四名机器人一般的保镖向着柜台方向一同黑压压地移动过去。

女店员快吓哭了，努力挤出一个堪称凄惨的笑容：“先、先生们好，您、您您……想点些什么？”

“两张招牌烤馕，一壶鲜榨橙汁，然后……唔。”

明镜的声音不大不小，确定一旁的钟丞能够听见。

招牌烤馕——一切顺利；

三份食物——再给我三天时间；

橙汁——还是这里见；

然后——密话结束。

“约瑟夫，你看看你还想点点儿什么？”明镜顺着密话，让对话听起来自然而然。

“嗯……”约瑟夫顶着那副十分老学究的黑框眼镜，仰头盯着订单面板犯难。

这是个从高中时代起就沉迷做实验，在实验室泡个十天半个月都不嫌腻的怪胎。糟糠或是美食，对约瑟夫而言都是用以维持生命'的道具，没有任何区别。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跟让他去买好吃的，结果买回了一堆“军粮”的钟丞倒是如出一辙。

约瑟夫还在犯难，瘦高的清秀青年牵着一看就是他亲儿子的小孩儿来到柜台前，一把清冷音色说着基尔蒂语：“麻烦结账。”

结账——收到。

明镜越过约瑟夫，看向叫他牵肠挂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就近在眼前的大小钟丞，努力克制自己眼中的情愫，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只是在随意地打量路人。

人偶似漂亮乖萌的莲莲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穿过钟丞和约瑟夫之间的空隙，一瞬不瞬地盯向明镜。

然后，向着明镜蓦地张开手臂，并且迈出了一只脚。

明镜双瞳骤缩，紧张到呼吸都停滞。

“别乱动。”

清冷的音色和爬满薄茧的掌心传来的力度，及时封住了莲莲的动作。

被扭住手腕的小孩儿不动了，但还是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盯着明镜。

明镜垂眸看着莲莲那双琥珀色眼瞳中满满地映着自己，心底一片柔软。

谁能抵得住来自幼崽的依赖。

“这位先生，对小朋友要温柔点儿啊。”明镜越过约瑟夫，冲钟丞笑眯眯。

——你怎么带孩子的？

钟丞回他一个冷淡的警告眼神。

——你这是在往我身上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明镜借着约瑟夫的阻挡，微不可查地挑挑眉。

——但凡你温柔一点儿我也不会多嘴。

钟丞神色冷漠地收回视线，单方面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加密”通话。

明镜：……

“我还是来一杯黑咖啡吧。”一旁的约瑟夫突然出声。

面对花花绿绿的菜单面板，他果断放弃纠结，点了最习惯的饮料。

明镜从莲莲身上艰难地收回视线，在女店员为难的目光中，冲约瑟夫笑道：“我亲爱的约瑟夫，这里不是咖啡店，不提供咖啡。我刚才已经点了一壶橙汁，足够我们两个人分享了。你可以看看要不要点点儿小菜。”

在明镜说话的档儿，女店员向钟丞报出了他们的消费金额，随行护卫中的一人则接起了通讯——正是来自班布尔的“就地击杀”指令。

明镜几乎是本能般地感应到了什么，随着话语进一步靠近约瑟夫，伸出手臂勾上约瑟夫肩膀。

同时看了钟丞一眼。

钟丞掏出钱夹，似是抽出纸币时不经意间掉落了什么东西。女店员还没看清，只见那带着一点金属色泽的乌色片状体沿着柜台飞速滑向另一侧，被一双修长手指不动声色地按下。

“是，明白。”两步外的护卫应声挂断通讯，装作无事发生、慢条斯理地收好通讯器，而后给了同伴一个眼色，对着背对他们的明镜慢慢掏出枪——

下一秒！

“都别动！”

是明镜勾着约瑟夫脖颈一把将人挡在自己身前，同时用刀片抵住约瑟夫脖颈的人质威慑。

“砰砰砰砰砰砰！”

是钟丞对着两名护卫四名保镖弹无虚发的六连射。

“呀——！”

是店内平民的惊惶尖叫。

“撤。”钟丞说着，面不改色地在四名保镖身上接连补枪。

如果是正常人，被连续击中头部和心脏，早就一命呜呼，可那四名保镖竟在被子弹射中的冲击力下后撤半步后，还能动作迅猛地扑过来！

钟丞飞速换了弹夹，以接连不断的火力冲击压制住对方丧尸般的迫近。

明镜拽了一把还在惊吓状态中的约瑟夫，“走！”

约瑟夫这才被唤回魂儿似的，满眼惊诧地扭头看向挟持着自己的明镜。

因为他的扭头，锋利的刀刃迅速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明镜下意识地将刀片移开一些。他看着约瑟夫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随着一声枪响，鲜血四溅，这个身材高大的东欧老头儿，已经变成近百公斤重的一摊软泥。

明镜没能捞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轰然倒地。

死不瞑目。

“快撤！”

已经被四只强悍“丧尸”纠缠上来的钟丞厉声喊到。

明镜遏制住自己思维的发散和混乱，捞过莲莲一把抱起来，冲到钟丞身边抬腿一个横扫，钟丞十分默契地蹲身一个反向横扫，被狠踢了头脚的“丧尸”当即一个狗吃屎，还压倒了自己的同伴。

明镜二人趁机飞速冲出店门，眨眼间就从路人视野里彻底消失。

-

钟丞带路，明镜抱着莲莲跟在后边，二人沉默而快速地穿过一条条巷道，抵达钟丞藏匿摩托的地方。

钟丞拎起自己的纯黑头盔，将另一个银白色的丢给明镜。

明镜抱住头盔，看着钟丞戴上头盔跨坐上去，而后扭回头，无声地催促自己尽快坐上去。

扣着银白头盔的手指曲压得更用力了些。明镜松开用力咬住的下唇，掀起眼帘，对着那面阻绝了光影的黑色玻璃面罩问到：

“为什么要杀了约瑟夫？”

钟丞推起面罩，平静地直视明镜，“你怎么会有这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