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不由得一愣。
什么叫“你怎么会有这种问题”?他问出这个问题不是理所当……
“我们的行动目标之一,不就是干掉约瑟夫·琼纳?”钟丞反问道。
明镜怔忡。
干掉约瑟夫·琼纳,是他们的行动目标之一?
“还是你提议的。”钟丞继续说到。
明镜垂下眼眸,陷入混乱。
他有说要杀掉约瑟夫?
不!
不对!
“我当时是说,利用约瑟夫带我进研究所,然后拿到研究资料,公诸于世!可我现在还没拿到研究资料的拷贝,你怎么能杀了他!”明镜狠狠皱眉。
钟丞平静地看了明镜几秒,问到:“假如你已经拿到拷贝了呢?”
明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假如你已经拿到了拷贝,刚才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处置约瑟夫?”钟丞问。
明镜明显受到了精神冲击,身形都跟着轻微一晃。
他垂了眸子,抿唇不语。
“上来,走了。”钟丞重新拉下面罩。
明镜闷不做声地安置好莲莲,抬腿跨坐上去,直到看着所过之处的街景愈发城郊化,这才后知后觉地疑惑到:“不回酒店吗?”
“你的身份已经暴露,滞留城中心过于危险。”钟丞捏着车把,万分熟稔地穿过一条条偏僻逼仄的小巷,不消片刻就脱离了对他二人而言风声鹤唳的城中心。
“可是酒店里的东西……”明镜担心那些遗留物会暴露什么信息。
“我已经处理好了。”钟丞说。
明镜不由得松了口气,转念又好奇道:“你有预知能力?”
钟丞:“我只是做了最坏打算。”
明镜有些挫败,“你是觉得,我会把事情搞砸?”
钟丞没有立即回应。
明镜的心情在这短暂的空白中飞速下坠。
然后,他听到钟丞说:“不,是我知道我会把事情搞砸。”
闻言,明镜忍不住狠狠皱起眉心。
什么叫“我知道我会把事情搞砸”?
他尝试去解析,可是没有头绪,只能按捺不住地问钟丞:“什么意思?”
可是没有得到回答。
“钟丞少尉,鉴于我们现在在执行同一任务,我认为你有必要向我说明那句话的意思。”
回到仓库,明镜追着用枯草枯枝藏匿摩托的钟丞索要答案。
一直沉默以对的钟丞在搭上最后一把枯草后,转过脸来,“你呢?”
明镜一怔,“我什么?”
“你杀过人吗?”钟丞问。
猛然间意识到什么的明镜心神俱震。他强作镇定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钟丞淡淡看他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问这个。”
眼看着钟丞说罢便兀自转身回去仓库,明镜卡在嗓子眼儿的一口气这才如释重负地缓缓吐出来。
他知道,对于约瑟夫的死,自己的反应,又崩人设了。
明镜对于魅影队员的行事作风了解不多。但是他有听说,魅影队员都杀伐果决。因为多0.01秒的迟疑,都有可能让自己送命,甚至搭上队友的命,让此前苦心经营的一切付之东流。
甚至在某些特殊情形下,即便面对的是与自己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也要断情绝义,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约瑟夫对于池念而言,不过是个刚刚结实三天的陌生人。
何况,还是个助纣为虐的坏人。
在此前那种紧急情况下,断然击毙,无疑是最佳选择。
其实明镜也不太明白自己在不舒服些什么。
他承认,在生物医学领域,自己和约瑟夫也算得上“惺惺相惜”。可明镜一直很清楚,他和约瑟夫,是不同的人——“科研”不是免死金牌,约瑟夫跨越了生而为人不可触碰的底线。所以,不管是在现实世界,还是梦里,他对约瑟夫的“友好”,都只是形势所迫的虚与委蛇。
既然如此,为什么亲眼看着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被子弹击穿头颅,血液和脑浆四溅,烂泥一般瘫倒在地时,心里,会这么的难受?
因为自己是个已经回归光明世界的正常人。
有人死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当然会受到精神冲击。
何况那是个自己认识很多年、也有那么几次相谈甚欢的人。
或许还有一点,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钟丞毫无犹豫的杀人……
明镜当然清楚,身为魅影组织的特战队员,钟丞手上,必然沾过血、染过命。
可因为他没有亲眼见过,因为有正义的光辉笼罩,所以他完全漠视掉了。
如今亲眼目睹,好像……心中那座圣子神像,突然失去了一直散发着的温柔圣光,只余一座冰冷森严的金属像……
你怕了?
明镜如是问自己。
不。
他果断回答。
明镜一直都知道,那座圣子神像,是他一厢情愿铸就的。并不是真的钟丞。
但从他跪拜在圣子膝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就算有朝一日圣光消失、金漆剥落,露出内里并不完美圣洁的真实,他也永远是忠于钟丞最虔诚的信徒。
“好吧,我坦白。”明镜追进仓库对着正在收拾仓库的钟丞背影说,“其实在穿越过来之前,我正在休假,因为在刚刚结束的上一个任务中,留下了一点……嗯,PTSD。”
钟丞背影一顿,转过身来看向明镜,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解释了我的问题,那你的呢?”明镜说。
“和你一样。”说罢,钟丞转过身去,继续挪动角落里的管材。
明镜一时气诘。
直觉告诉他钟丞是在敷衍他,可仔细一想,又很合理。
那……钟丞的PTSD,成因会是什么呢?
他的PTSD,与那句“我知道我会把事情搞砸”,存在因果关系吗?
明镜好奇得要死。
可是他不能问。
——恰如他拼命掩饰自己的心理性腿部残疾一样,患上PTSD的人,是极度不想让任何人察觉到病源所在的。
明镜还在百爪挠心,蓦地听见钟丞说:“你带小孩儿睡这儿。还行吗?”
明镜循声抬眼,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是一张宽1.2m,长2m的标准单人床铺。铺着不知钟丞从哪里搞来的,洁白松软堪比酒店的羽绒被褥。
明镜怔怔地站在那儿,一时间五味杂陈。
比起感动,更多的,是疑惑。
他有什么必要,为自己的“娇气任性”费这番功夫?
搞得自己好像并不是与他同为魅影组织特战队的战友,而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保护对象……
此念一生,明镜霎时心神俱震。
“怎么?果然,还是不想睡在这里?”钟丞问。
明镜张开嘴,顶到嗓子眼儿的话却问不出口。
如果,如果钟丞已经认出自己,为什么要陪自己演戏?
不,不。别急,明镜,稳住。
如果你不能在这一次将钟丞带出梦境,之后想要唤醒他的成功率只会越来越低。
所以,稳住。再观察一下。
明镜告诉自己。
“不……只是,很意外。意外你会为我如此矫情的要求,费这么多心思。”明镜说。
对此,钟丞的回应是:“你是伤员。”
明镜:“……”
行吧。
可当他躺上去试过舒适程度后,又觉得,就算是为了伤员,这种特殊照顾的程度,也过了。
如果、如果钟丞已经认出自己,还对自己如此关照,那是不是意味着……
钟丞为自己的猜测泛起巨大的甜蜜,又因为这种猜测暂时无法求证而变得酸涩。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盯着钟丞。
他只看到钟丞突然变得神色古怪,而后快速垂下眼帘避开与他的对视,转身走开。
背影紧绷。
明镜:“……”
发生了什么?
明镜有心追过去,但看钟丞的模样明显是不想他跟着。
当然,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刚一动,就感觉到了手臂上的牵绊——
低头,是用莲藕般的双臂紧紧抱着他,仰头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的可爱莲莲。
心底霎时软到不行,明镜一把把小孩儿扯进怀里,心情大好地亲昵了半天——尽管莲莲并没有任何有表情的反馈。
但是那双抓着明镜不放的小手,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预定计划的意外失败所带来的挫败感都因此得以化解。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明镜根本没有想到,莲莲竟然已经如此依赖他。
小孩子总是醒着的时候精力充沛,但零碎的困觉很多。
何况明镜只是和钟丞定了今天见,具体时间当时无法预测,怕不是今天很早的时候莲莲就被钟丞带过去蹲点了。
后来又经历了那么血腥可怕的场面……
见莲莲有些困倦了,明镜急忙把莲莲放在松软的新床铺上安置好,附身贴近他轻语:“困了就睡吧。晚一点的时候哥哥叫你起来吃晚饭~”
莲莲用自己的小手手抓住明镜的两根手指,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他,不肯闭眼。
生怕一闭眼明镜就又消失很多天一样。
明镜又是感动又是酸涩,一下一下轻轻抚着莲莲软软的头毛,声音温柔得能滴下水来,“莲莲放心,哥哥就在这里看着莲莲,哪儿也不去。睡吧,嗯?”
莲莲的眼睛一眨、一眨,终于熬不住地彻底闭合了。
明镜隔着松软的被子轻轻拍打着莲莲,满目柔情地看护着他。
直到背后响起钟丞的清冷音色。
“你过去三天,完成了多少预定计划?”
明镜抬头看了钟丞一会儿,蓦地露出一个得意的灿烂笑容,变魔术似地不知从哪掏了一把,掌心已经躺着一个小巧的开关。
“按下去,整个研究所就可以立刻被炸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