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念？醒醒。”

明镜猛地睁开眼，昏暗中只能看到近处的熟悉轮廓，紧张道：“有情况？”

“天黑了，起来吃点东西，活动活动，然后出发。”钟丞说着起身。

明镜扶着睡得有点浑浑噩噩的脑子坐起来。

晕。还痛。

好像是学生时代就落下的病根儿——如果长期处于紧张状态，还睡不好的话，醒来后就会开始头痛。

没想到这毛病还带到梦里来了……

自己常吃的那款止痛药可没带着啊。

明镜闭目扶着额头，拇指用力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恨自己怎么这时候犯起头疼的毛病。

“怎么？”钟丞问。

“没……”明镜应声，急忙拿开手，抬头冲钟丞微微笑笑。

钟丞看看明镜，“头疼？”

“哦，不是……”

明镜下意识的否认在钟丞的靠近中趋于无声。

“枕过来。”钟丞在床铺边坐下，拍拍自己的大腿。

明镜诧异地张大眼睛和嘴巴。

“枕过来。”钟丞拍拍腿重复。

明镜僵硬片刻，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被钟丞扯着手腕一把拉过去——重心一晃，人就猛地倒向钟丞。

然后被钟丞稳稳托住头颈，轻轻放在自己腿上。

“闭眼。”

明镜呼吸一滞，紧张地闭上眼睛。

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覆上太阳穴，按揉的力道恰到好处。

那种蠢蠢欲动、即将变得猖獗的痛感，如同暗流汹涌的波涛，在某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下被迅速平息。

很舒服。

但明镜却被过度紧张搞得浑身肌肉酸痛。满脑子都是：为什么？！

“放松。”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素来清冷的音色此时听起来竟然有几分笨拙的温柔。

“不舒服？”钟丞看着明镜狠皱的眉心问。

“不、不是……”

几秒的静默后，指尖的按揉动作停下，离开。明镜困惑地睁眼，对上头顶钟丞的视线。

“不喜欢被人碰触？”钟丞问。

“不！不是的！”明镜慌得变了脸色。

他确实不太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但如果是钟丞……

他何止是喜欢。

微凉的指尖试探着再度覆上，明镜的脊背再度不受控制地绷直到僵硬。

“你看。”

钟丞叹息着拿开手，顺势在明镜悬空的颈后捞了一把，激得明镜似被蛇蝎咬到般，一下坐了起来！

钟丞看着他，“你甚至没有枕在我的腿上。”

明镜喘着气，眼神闪躲。

“是我的举动奇怪？”钟丞突然问。

明镜抬眼，目露不解。

“是不是刚才那样子过于暧昧，让你不舒服了？你……恐同？”钟丞问。

明镜急忙摇头。

他有些意外于钟丞竟然还知道“恐同”。

“那为什么这么抗拒？”钟丞问。

明镜努力让自己从混乱中冷静下来，“不、不是抗拒……只是……只是……”

他绞尽脑汁，飞速想到了一个还过得去的理由，“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一个浅淡笑容在钟丞脸上慢慢绽放开来，不像是故意做给人看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从别人那里学的。说是这样做的时候有种被妈妈拥抱的安逸感，主要是靠心理作用缓解情绪紧张所引发的神经痛。”

明镜一愣。

这套说辞……？

小时候他每次头疼，妈妈经常会要他枕在自己膝头，一边为明镜轻轻按揉，一边轻声低语。那是比治疗中度疼痛的药物更快起效的特效药。

以致于小明镜一直坚信妈妈会魔法。

当然，随着年龄和学识的增长，明镜渐渐明白，这背后其实是有着一定科学原理的。

所以，再遇到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时，明镜总是很乐衷于向别人分享自己的“偏方”。

当然，那种安逸感不一定来自于“妈妈”，可以是任何亲近之人。只是因为给自己这种安逸感的人是妈妈，所以明镜在分享自己的“偏方”时，总是把这种舒适感说成是“被妈妈拥抱的安逸感”。

但是……他不记得自己有跟钟丞分享过？

就算有过，在他明知钟丞没有父母、是孤儿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用“被妈妈拥抱的安逸感”这种在别人伤口上撒盐的说辞。

那……？

呵，自己在纠结些什么？全天下给自己的孩子按揉太阳穴缓解疼痛的妈妈，怎么会只有一个？

“要不要再试试？”钟丞问他。

明镜张开口，又发不出声音。

他当然想。但他何德何能……

“我对自己的手法还是有几分自信的。”钟丞再次笑起来。

明镜完全抵不住那笑容的魅力，乖乖躺下，努力放松自己，让后脑慢慢贴上钟丞的膝头。

微凉的指尖再度覆上。

这种光景，简直梦一样……

“重吗？”

“不……”

“轻吗？”

“……可以再重一些。”

“这样？”

“还可以再重一些。”

“这样？”

“再重一些。”

几番过后。

钟丞停下按揉，明镜睁眼。

“你是不是痛觉失灵了？”钟丞蹙眉，“神仙水的副作用？”

明镜心虚，垂下眼帘，不敢与钟丞对视。

如果他说，不疼就没有实感，他喜欢这种被钟丞带来的痛感，会不会像个痴汉……

“我只是想借助外部的物理疼痛来抵消内部的神经痛……”明镜半真半假道。

见钟丞似是怀疑地盯着他，明镜急忙找话道：“刚刚你说对自己的手法有自信，是经常给别人按吗？”

钟丞明显身体僵了一下，手指重新按压上明镜的太阳穴，有些答非所问道：“我……的一个朋友，一直精神压力非常大，夜里会从噩梦中惊醒很多次，白日里突然晕倒也是常有的事……每次看见他皱着眉扶额，我都很想把他拉过来帮他按揉一下……”

【哦？原来博士你也有容易头疼的毛病？】

【有什么好用的偏方推荐吗？】

【我头疼的原因？】

【绵延不绝的噩梦吧。一旦意识陷入朦胧，潜伏在暗处的饥渴梦魇就会一拥而上，把我撕成碎片。】

【这种感觉，你不是已经好好体验过了吗？】

那个唇边总是噙着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恶魔，蓦地浮上明镜心头。

钟丞说的那个人，是……阿慕尔？

虽说……根据描述，说是自己也合适，但……

不不不不不，怎么可能会是自己呢？

虽然在天堂岛上的三年他确实精神压力爆棚，稍一迷糊很快就会从噩梦中惊醒，也确实在实验台边晕倒过无数次……

但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钟丞又不在他身边！钟丞是一直跟着阿慕尔的。

何况，既然是当着魅影组织成员的面，如果钟丞是想说的是他，直接说名字不就好了，总归他是魅影组织安插过去的“卧底”，有什么必要藏着掖着的，犯得着用“我……的一个朋友”这么奇怪的说辞？

还不是因为那个“朋友”是阿慕尔，钟丞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对那个恶魔有特殊的情愫？

虽然在内心否定掉了那个人是自己的可能性，但明镜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要确认。

“那……为什么没那么做呢？”

片刻的沉默后，他听到钟丞近乎叹息的声音说：“立场不允许我那么做。”

明镜心里一沉。

立场。

那就必定是阿慕尔了。

钟丞，一直都很想这样为阿慕尔缓解头痛的啊。

呵。

看来当初自己没有告诉钟丞，他为阿慕尔特意研发的缓解头痛的药物，其实是加剧头疼频率和强度的，真的是正确的抉择。

明镜想起身，结束这场对他而言近乎奢侈的梦幻体验。

以这种形式跟阿慕尔那个恶魔扯上关系，让明镜迅速有了生理上的不适。

但是转念他又不想起身。

一来，当然是贪婪钟丞的膝头。二来，莫名有种报复的快感。

就算你阿慕尔牵动着钟丞的心又怎样，在现实里跟钟丞一起活下来的是我！现在躺在他膝头，被他温柔按压太阳穴的人是我！

心底近乎癫狂地狂笑完，又迅速被巨大的虚无感和溃败感所席卷。

自己拉着钟丞在现实中活下来又有什么用？钟丞在逃避现实不肯苏醒。

自己枕在钟丞膝头又有什么用？钟丞心里想的是那个恶魔。

“好了，我没事了。”明镜毫无预兆地起身，只留给钟丞一个背影。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明镜半侧过脸去，露出一个浅淡笑容，“谢谢你。”

但是笑得很难看，眼睛也没有看钟丞。

钟丞：“……”

明镜串到床边，弯身把脚踩进鞋子，俯身系着鞋带。

系到一半，猛地抬头，然后直起身体四顾。

“莲莲呢？！”

“我送到胡达婆婆那儿了。”钟丞从床边站起来，淡淡看了明镜一眼，“你还想带着他一起去？”

明镜：“……”

二人麻利地收拾妥当，明镜说出发前他要去胡达婆婆那看一眼莲莲。

钟丞把人拉走，“别立flag。”

明镜：“……”

果然就算有过去的三年，自己对钟丞的了解也还是太片面了吧。总感觉“恐同”、“立flag”这么“现代人”的话不像是能从钟丞这种一板一眼的老古董嘴里说出来的。

-

A军基地在布拉索尔城外东南五公里，近400平方公里的占地面积几乎把持着整个基尔蒂地区的入海口。

明镜二人藏身的仓库在布拉索尔城的东北郊，可以避开城区直接穿越荒野前往基地。

不过他们还是决定趁着夜色入城看看，探探风向。

布拉索尔再怎么破败落后，也不是千百年前的古城，没有城墙这种东西。所以，虽然各大出入城的要道都加强了安检，巡逻强度更是翻了几倍，但对钟丞而言，入城难度仍是如入无人之境。

除城中心的几条街道及个别场所外，整个布拉索尔城都严格执行宵禁。但那也是在九点之后。

现在还不到八点，除了一队队小步快跑而过的巡逻兵，街上已经不见一个行人。

明镜紧张地紧跟在钟丞身后，尽量不让自己拖钟丞的后腿。

就在他越过墙角紧张地观望前方道路情况时，身后的钟丞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得明镜一个激灵。

明镜回头，钟丞点点下巴，示意他回头看背后的墙壁。

墙上并排贴着两张A4纸打印出来的人像。上有一行基尔蒂语写的大字——通缉犯。

这一片的路灯昏暗，明镜不得不微微调亮手电筒的亮度去照上边的人像。

其中一张上印了4张照片，第一张是近乎正脸的头部照片，第二张是侧脸的头部照片，第三张是正脸的半身照，第四张是全身照——全部都是从监控录像中截取出来的明镜照片。

明镜有一点近视，150多度的样子，平时不戴眼镜，工作时会习惯性地戴上。

这次进研究所，他当然没有认真工作的打算，不过为了修饰外貌，就戴了副眼镜。

配上那身白大褂，怎么看，都是明镜。

心突然提到嗓子眼。

钟丞又不是瞎子，这下子，怎么着都认出来了吧……

但是看看钟丞的表情，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啊，这家伙脸上基本看不出什么表情的。

明镜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钟丞，钟丞问他：“像吗？”

“啊？！”明镜惊惶。

钟丞抬手指向第二张A4纸上的手绘人像。

明镜顺着钟丞的手看了一眼那张仿佛加了球面镜滤镜似的夸张大饼脸人像，再看看身边清秀俊美、五官立体的钟丞，一时有些无语凝噎。

他又仔细看了看。怎么说呢？单比五官，画得都蛮像，可是组合在一起，就完全不像。

“需要一点想象力。”明镜说。

说罢，明镜突然想到什么，抬手把自己头上的贝雷帽摘下来戴在钟丞头上，为他挡去那头跟画像上最像的微卷短发，笑道：“这样就一点也不像了。”

钟丞也笑了笑，说：“比起作战服，照片里的打扮更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