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菁菁！！！”
那声音粗哑难听，平地炸雷一般在她耳边响起。
“干嘛！”叶菁菁恶狠狠转头，背后空荡荡地，只有那条崎岖蜿蜒的山路。
“妹妹怎么了？！”师傅被她唬了一跳，回头一瞥，只看到她脸色惨白地瘫在后座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师傅方才那几句话现在才经过大脑加工，传达进她意识里。
“说是这路上有山魈守着，不知情的人很容易被迷了魂抓走吃掉……”
“在这道上有个规矩……”
“就是不能叫同伴真名……”
“如果听到有人喊你也不能应……”
“不然就会被鬼遮眼，再也走不出这里……”
叶菁菁沉默几秒，“没事，师傅你太吵了。”
师傅半信半疑，还是絮叨个不停，“可不兴吓人啊妹妹，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些，但这地方是真邪门，可不兴乱来。”
他嘴上说着，车速却快了一倍。
叶菁菁已经被颠麻了，在心里痛骂八百回，秦素茹你最好是没事，等会看我怎么收拾你！
天依旧乌压压的，进了林子里，光线比刚刚更暗了，高大的密林很有遮天蔽日的意思，只有树缝透出的余晖和车头灯那一点微弱光亮照着山路。
叶菁菁眼角余光发现林子里好像多了一点影子，车飞快掠过，她来不及细分那是树影还是人影。而前方的黑影就更多了，柱子似的立在路两旁。
空气中的水汽似乎也更重了，林子里泛起一层薄雾。
师傅显然也看见了，他低声骂娘，车子连提几次速，树林变成了残影。
好在看到了村口石碑，本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这次不用半小时就硬生生开到了。
两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叶菁菁憋了一路，在车停下一瞬间就冲到路边一次性吐干净了。
缓了几分钟，在师傅的连声催促下，叶菁菁才从包里摸出钱包。
嗯？包里好像还有个什么？
师傅催得着急，她来不及查看，先付了三张红钞等着找零。而后才又打开包查看，本来也没放什么东西的随身包一眼到底。
里面躺着一颗橘子。
那是一颗干瘪脱了水的橘子，半边发霉，橘子梗还保留着，上面带着一片枯黄卷曲的小叶子。
叶菁菁被烫到一般，直接松开手，随身包垂直摔在地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那师傅趁她走神这档口，起了歪念，也不找钱，直接调转车头一溜烟跑了。
叶菁菁被三轮车的动静震回神，顾不上被师傅吞掉的那点钱。
她心底大骇，这橘子，是车上那位不存在的婆婆给她的。
叶菁菁深吸几口气，将狂跳不已的心按了回去，勉强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将那颗橘子从包里提溜出来，恭恭敬敬放在路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她一边拜，嘴里一边念叨着：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求这位大罗真仙网开一面，千万别找她这个小蚂蚁麻烦。
叶菁菁被这么一吓，心里憋闷去了大半。她抬头看了一眼厚重的云层，提起包，拉着行李箱往村里赶去。
进村只有一条路，石板铺的，独这一条，倒不担心迷路。
路边树梢上站着一只乌鸦，羽毛乌黑光亮，歪着脑袋不怀好意地打量她，等她走近了，张开嘴“嘎——”地怪叫一声。那声音暗哑粗糙，比破铜烂铁还不如。
叶菁菁嫌弃骂道，“真难听。”
乌鸦不知听没听懂，拍拍翅膀飞走了。
叶菁菁凭借几年前的记忆，找到了素茹家的屋子。木质大门上靠着两个生锈铁环，没带锁，稍微一用力就能推开。她站在小院外往里瞅，屋里有光，隐约有人影。
叶菁菁拉起铁环敲了敲，大声喊道，“你好！请问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她想得挺好，如果是秦素茹，肯定能认出自己的声音，就怕她是不敢来开这个门。
屋里有人应声，“谁啊？”
一个中年妇人推开门，虽然她面容沧桑憔悴，但是从五官上能看出秦素茹的影子。
叶菁菁认真辨别，这位应该就是素茹的母亲，“阿姨好。”
妇人疑惑地看着她，一时间认不出这个姑娘是谁，只是感觉有些面熟。
“我是素茹的朋友，我叫叶菁菁，之前来玩过好几回，您还记得么？”
素茹母亲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回像是认出人了，声音里带了点热情，“是小叶啊！来我们家有什么事？”
“素茹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来参加她的婚礼。”叶菁菁一字一顿说着，话里带着叫人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她还‘特地’给我家门口塞了请帖呢！”说着在包里找那张万恶的婚贴。
素茹母亲沉默几秒，神色很奇怪，她看着叶菁菁的样子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我们阿囡早就死了。”
“您说什么？你女儿死了？”叶菁菁顿在当场，她抬头看了一眼素茹母亲，眼神满是质疑，口气也不自觉有些生硬，像是质问。
那话她是听了，但是她不太能理解，就算再怎么不欢迎她的到来，也没必要这样诅咒自己的女儿吧？！
原本放在包里的婚贴怎么找也找不到，她索性蹲下身，将所有东西都倒在地上。她把这些东西挨个翻了一遍，就是没有。那张大红底烫金字的薄薄一张纸，就是没有。那个让她烦心了两天的玩意儿，就这么凭空蒸发了。
许是叶菁菁那态度惹恼了素茹母亲，妇人木着一张脸，语气不善，“骗你做什么！我女儿早就死了，都死一星期了！”
叶菁菁猛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她倾身，死死盯着素茹母亲，“您说的是素茹？您女儿？秦素茹？已经死了？”
“对！秦素茹！死了！生病死了！”
“咔擦——”天边炸起惊雷，照得叶菁菁脸色煞白。她此时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这哥女人说了什么。
谁？怎么就死了？不是早上才通的电话吗？
什么生病？生的什么病？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死了呢？
这是什么可怕的恶作剧啊……
叶菁菁还没有反应过来，眼泪已经从眼眶争先恐后涌了出来，她哭得无知无觉。
得了，自己现在哭了，如果是故意气自己，秦素茹现在也达到目的了，该出来哄人了吧……
秦素茹你人呢……
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在叶菁菁头上，这场暴雨终于降下来了。
她直接被淋了透心凉，全身都是冷的，雨水从每一个毛孔钻进四肢百骸，仿佛连血液都被凝固，停滞不前。
怎么可能呢？
她的素茹怎么可能……
她的素茹……
她的，素茹啊……
一道又一道惊雷炸开，划亮了阴暗的黄昏。暴雨倾盆而下，密密集集掩盖整个村庄。
叶菁菁在中元节这天听到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
她的素茹死了。
……
素茹母亲看着叶菁菁失魂落魄地站在雨中，到底还是不忍，将小姑娘拉进屋内，找了一条干净毛巾给人擦脸。
“难得有人来看阿囡，过两天我们确实要给她办一场婚礼，你也留下来，一起参加完婚礼再走吧。”
叶菁菁借卫生间将自己收拾清楚，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正好晚饭上桌了。是地道的农家菜，四菜一汤，青菜都是院子里现摘的。
为了招待客人，素茹母亲特地去鸡笼里抓了一只小母鸡来煨汤，炖上小蘑菇，是城里吃不到的鲜香。
这道小鸡炖蘑菇本该是叶菁菁最喜欢的一道菜，换做从前她早就端着饭碗大快朵颐了。但此时那个会笑骂她“贪吃鬼”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一桌子菜突然索然无味。
屋内很沉寂，只有屋外的瓢泼大雨冲刷着房顶。
素茹爸爸是个不善言辞的庄稼汉，见到她也只是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眼神躲闪，看起来有一些畏缩。此时也只是埋头吃饭，一言不发。
素茹妈妈看叶菁菁不怎么动筷子，时不时招呼她两声，“小叶难得来一次，这山里的东西你们城里可能少见，多吃点哈，别客气。”
叶菁菁终归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素茹她的婚礼是农历十八？”
素茹母亲心底诧异，自这姑娘进门来，还没人告诉她具体时日，难不成真像她说的那般……
这么想着，她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平淡回道，“是农历十八。”
叶菁菁默默点头，没有再多话。
素茹那两个双胞胎弟弟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旁，忽闪着大眼睛时不时偷看她一眼，吃个饭都不安生，在凳子上左右倒腾得像俩小猴子，被自己母亲呵斥了也不听。
叶菁菁走进秦素茹生前的屋子时，身后缀了两条小尾巴。
兄弟俩替她掩了房门，开口脆生生叫道，“菁菁姐。”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小朋友，此时正规规矩矩站在她身后，背着手，腰杆子挺直。
看这样子是认出她来了。
这俩小萝卜头是素茹小了一轮以上的双胞胎弟弟。
当年生了一个女儿后，素茹爸妈就憋着劲想再生个儿子，可等了十来年都没动静，本来都要放弃了，没想到素茹妈妈在她高考那年怀上了，不但生了儿子，还一口气生了俩。
都说长姐如母，等到素茹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这俩弟弟的生活经济来源就压在了素茹身上。父母只会伸手要钱，其他一概不闻不问。
素茹刚毕业那会只是大学本科生，没背景没人脉，拿着最基本的实习生工资，租廉价套房，还要省吃俭用给两个弟弟寄生活费。要强的她不接受叶菁菁任何意义上的帮助，把她惹急了就直接躲着不与叶菁菁见面。
叶菁菁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她甚至有些恨，恨素茹父母愚昧。但错是父母的，与孩子无关。
遇到节假日，两人还会接小朋友来城里玩，带他们去游乐园，给他们买点小零食小玩具。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闹腾的叶菁菁比正经严肃的素茹更招双胞胎喜欢。
当然这次也不例外，叶菁菁打开行李箱，扒拉出了一堆小孩子爱吃的零食，俩小孩眼睛瞬间就亮了，开心得一蹦三尺高。
“秦天？”叶菁菁指着那个瞧着更活泼一些的小孩问。
这两兄弟相貌身高长得一模一样，单从外形来说，再熟悉的人都无从分辨。只是哥哥秦天性格外向活泼，话多还不怕人。弟弟秦地就显得内敛许多，平时话很少，大多时候只会躲在哥哥屁股后头。
被她点到的男孩疯狂点头，咧嘴一笑，露出豁了口的门牙，这怕是到了换牙期。
叶菁菁挑挑拣拣，将零食分成两半，递给他一袋。点点他脑门笑道，“你都换牙了，可别一股脑全吃了，到时候蛀牙都没人管你。”
她本还说笑着，下意识想到那个会管束着弟弟的人，话音便小了，笑也淡了，不由自主停顿良久。
“菁菁姐，我的呢。”另一个小孩怯生生地喊她，自己伸手乖乖等了半天，只等到一个发愣的叶菁菁，他不免感到有些委屈，小心翼翼地出声提醒。
叶菁菁这才回过神，将属于秦地的那一袋零食递给他，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认真道歉，“对不起，我刚刚走神啦。”又转头叮嘱秦天，“可不许抢你弟弟的零食啊！”
两小孩各自拿到好吃的，欢呼一声溜出了门。可就在叶菁菁收拾行李的档口，他们又空手溜了回来，不知道是把零食藏到了哪里。
秦天神神秘秘地把门关上，一个冲刺扑进叶菁菁怀里。
叶菁菁本来蹲在地上整理换洗衣物，被秦天全力一扑，直接摔了个屁股蹲儿。
她痛得龇牙咧嘴，哭笑不得地抱着秦天，听这小孩在怀里叨叨，“菁菁姐不伤心昂，别哭别哭，你还有我们呢。”
也不知道这小鬼头哪学的话，听着好笑但是着实慰帖，叶菁菁抱着小天使，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才不伤心呢，反正伤心也没人疼。”
秦地这时却做贼似地凑到叶菁菁耳边，小声道，“爸妈把我姐卖了。”
“什么卖了？”叶菁菁听他这突然没头没尾蹦出来的一句话，好半天摸不着头脑。
“就我姐尸体。”秦天叨叨絮絮解释，“我姐一死他们就卖了，还是同村一个都不知道死多久的老光棍，说要给人配阴亲。媒婆来那天拿了好多钱，他们数钱都数了一晚上。”
秦地补充道，“我婆婆不同意，还和爸妈吵架了，吵得全村都听到了。”
叶菁菁这回倒是听懂了，她心里五味杂陈，感到莫大的荒谬，“你们家里……很缺钱？”
秦地摇摇头，秦天回道，“我那天听他们说，我姐死了就没人赚钱了，能赚一点是一点。”
这个村子会吃人，出生在这里的女性，从头到脚都是赚钱工具，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被放过。
叶菁菁在悲痛之余，又渐渐生出不可名状的愤怒和奇怪的占有欲。就算秦素茹死了，这具身体也只能属于她，谁也别想从她手里夺走。
窗外依旧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夜凉如水，不知道哪里的窗在漏风，阴凉的气息一阵阵往屋里飘。
叶菁菁睡在素茹躺过的床上倒不觉得害怕，只是这被子怎么也睡不热，潮湿阴冷，透着一股香，清冷凌冽，是素茹生前最喜欢的香水味。
她翻来覆去，最后在微弱的虫鸣中睡去，错过了那段含糊不清的呢喃……
“菁菁……”
“我的菁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