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冬,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
12月19日,多云转晴。
今天来了一个新朋友。
隔得太远,看不清。
噪音很大很大,但太阳更好看,所以不在乎。
女孩坐在离门很近的地方,隔着铁栅栏看外面。
高大的树木上一片叶子都没有,满地枯黄。
女孩眼睛颜色很浅,皮肤青灰,没什么表情。
太阳照在她脸上,一层金黄的毛茸茸让这张脸显得格外柔和。
她很漂亮。
精致又虚幻,像是一个裹着纱的陶瓷娃娃。
她很安静。
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身后一团乱糟糟,人声鼎沸。
有人唱歌,于是有人穿着蓝白竖条纹的干净衣服伴舞。
热衷于习武的大爷带着自己的“小师妹”扎马步,旁边瘦弱的小姑娘哭着,憋红了脸。
大人和孩子们没有界限,老人也回到了童年般。
所有人都笑着或骂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
女孩没有记忆。
她只是日复一日坐在那里,看着相似却不同的窗外景色。
前些天数落叶,再前些日子数云彩。
等太阳升起再落下,手里的彩色药丸吞了一遍又一遍,被不同的人带去房间睡觉。
房门落锁,里面没有灯光。
寂静并不存在于这里——整个夜晚都是哭或笑。
有的时候,也能听到愤怒癫狂的打砸声和叫声。
从楼上传来。
那里总是亮着灯,很多人在顶层的走廊上来回踱步,神情肃穆。
女孩是从其他地方转过来的,听说是因为以前发生过什么,受了刺激。
她不太喜欢交际——现实的或幻想的。
无论在哪个世界,她都没有朋友。
这个孩子最大的爱好是躲在角落里看书、其次是坐在床边发呆。
直到有一天,书看完了。
于是只剩下了发呆。
冬天本该是很冷的。
——从每天早晨,窗户上的雾气和花园树梢上的薄霜就能看出来。
暖气时灵时不灵,很多人都穿上了厚衣服。
舞蹈家嫌弃那些臃肿的东西困住她自由的灵魂,于是一边褪去身上衣,一边在活动室正中翩翩起舞。
她体力很好,跳一整天都不会累。
但医生说她很累了。
于是在下午三点十六分,大舞蹈家被带去休息。
扎马步的武术家今天不扎马步了,他们换成了平板支撑。
小师妹今天变成了小师弟,一个蘑菇头的胖男孩满头大汗地坚持。
女孩今天心情颇好,转头看他们。
心中默数十秒,蘑菇男孩应声倒地。
没有粗喘也没有哀嚎,男孩很有毅力,大喊一声【为了师门复兴!】继续努力。
只是惨白的脸色暴露了他的疲惫,那身强力壮的老头只能长叹息一声,拍拍他的头,随后抱着他去旁边的沙发上休息。
“妹妹,”一本书戳在女孩肩膀上,拿着书的人满脸无辜“你认识这个字吗?”
她瞥了一眼道:“真如螓首蛾眉……峨眉郡志?”
那人面露喜色:“你会说话啊!”
女孩抿嘴,蹲在地上数地板缝隙。
“来这么久了,第一次听你说话。”
那人蹲在地上,颇为自来熟:“那妹妹,这个字读什么啊?”
他指着下一行,上面写着【峨眉山】。
于是女孩回答:“鸡鸭鹅的鹅,眉毛的眉。峨眉。你是峨眉人?”
“你怎么知道!”他大惊失色,像是被人撞破了自己的小秘密“我们第一次说话!你调查我!”
撇了撇嘴角,女孩直接离开,不想再和他说话。
“小妹妹,你多大岁数了啊?”男孩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居然做出一副长辈姿态抚摸她头发。
满脸慈爱之间,表情似乎有些悲伤。
口中默念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他魔法般变出几颗糖,捧在手心咯咯笑。
并不接受好意,甚至往更远处蹭了好几步。
女孩很孤僻,也许这就是她被送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
也正因如此,她并不在乎人情世故。
她不在乎,所以没有期待,也不会受伤。
因为伤口被转移到了别人身上,所以痛不在她。
男孩虽然受伤,但还是笑着搭话。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
“不知道,和我没关系。”女孩摇头。浓密黑发散落满地,把瘦小的身体包裹其中。
这孩童身上有一种远超出外表年龄的老成,许多人畏惧这一点。
但很明显,眼前的男孩是个例外。
他依旧手舞足蹈,叽叽喳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
甚至能够问得出“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呀?”
这是个蠢货,毫无疑问。
听到这话,女孩倒吸一口凉气,但还是没正面回答:“你为什么进来?”
“这个啊!因为我爸妈都不要我了,在亲戚家住的时候都嫌弃我话多,所以就送到这里来了!”他语气欢脱,说得轻巧。
视线下移,女孩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男孩衣服上的标牌写得明明白白——认知障碍。
但具体发展到什么程度,又是对什么事物的认知有障碍,那就不好说了。
隔壁房间住着的老太太似乎也是认知障碍,记性特别差,
明明养老院或家人陪伴就好,非要送到这里,也不知道老人家的亲人是爱她还是恨她。
平日里,那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和谐慈祥的老太。
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角落里笑呵呵看着大家。
手上的毛线和针飞舞起来,从年初到年尾都不停。
等到了春节,每个人脖子上都会多一条围巾——或一副手套。
今年也不例外。
红色的毛线织成围巾,
柔软温暖,一双没有生命的大手拥抱着每一个人。
一楼的大家像是一群没有血缘的家人。
有的时候,穿着白大褂的人也会感慨一句——
“真看不出来是谁最有病。”
毕竟大家在正常的时候,也都还是挺正常的。
蘑菇头是抑郁症,似乎还有点焦虑。
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哭和用各种东西割自己。
有的时候集体活动,他就会反胃呕吐,躲到角落里发抖或画画。
他清醒的时候是个很温和的人,除了怕和人说话之外也没什么缺点。
舞蹈家是妄想症,觉得自己是从俄罗斯来的芭蕾舞娃娃,到这个国家学习东方舞蹈,但被人嫉妒追杀,不得不来这里避难。
她觉得这个地方不是病院,而是短暂休息的秘密基地。
在她的眼里,世界无比精彩灿烂。
围栏是树藤,铁锁是花苞。
困住她的不是危险,而是对美好的渴望沉迷。
有的时候,会有一些年轻人来这里帮忙。
有男有女,带着戒备和好奇,干不了多久又匆匆离开。
其中一位姐姐曾和女孩聊过——
她说,自己很喜欢待在这里。
因为和外面比起来,里面的世界更加单纯。
无论是喜怒哀乐,还是吃喝玩乐。
就连歇斯底里,也有相当简单直白的逻辑。
但女孩多天观察下来,觉得这些人都身怀绝技,并没有那么简单。
有的时候,活动室氛围好些,大家相安无事。
但也会发生意外。
比如上周二,似乎就有几个人因为电视机的音量吵了起来。
有个阿姨喜欢单数,死活不放手,就要百分之七的音量。
但是声音太小了,一个十几岁的姐姐听不见,哭着说自己又聋了。
工作人员都去楼上照顾那些更严重的了,剩下的几个实习生应付不过来,居然就在这一个小时内变成了一场哭喊大合唱。
舞者掩面哭泣,却还不忘用自己身体的律动安抚众人。
就连那个总是木头一样僵坐在床上的叔叔也踉跄着走出房间,给每个人倒了一被热水。
发展到最后,彻底失控了。
等人来处理的时候,只能看到一片混乱。
后来单独调查询问,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同。
其中甚至还有几个失忆的,认为自己一觉醒来就被批评教育关禁闭是无妄之灾——但从监控上能看到,就这几个人闹腾地最凶。
老旧的监视系统下,所有人都像是被覆盖上一层高斯模糊滤镜。
屏幕泛着蓝光,看着格外阴冷。
一大一小两个人挤在一起,透过屏幕偷看外面。
树下,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披头散发。
她两只手胡乱抓着什么,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她的敌人。
血浸透上衣,但她还在发狂。
见什么打什么、看见什么咬什么。
到了最后,她开始撕咬自己的手臂。
用尽全力,双眼赤红。
那只手臂被啃咬大半,森森白骨暴露在外。
穿着黑衣手握铁棍的男人们鱼跃而出,把女人摁在地上。
两个小孩并没有被吓到——他们只当这是一场有趣的真人秀。
“生理期吧?”
“一般来说,生理期不会这么激烈的。这更像更年期。”
可惜的是,这既不是更年期也不是生理期,这是躁狂期。
结实的束缚带把那衣衫不整的女人死死捆在床上,就连嘴都被卡住。
一个针管扎进她手臂,但女人依旧癫狂。
巨大的响声,分不清究竟是她的嘶吼还是床在地面、墙壁上的撞击声。
很难想象人类能发出这般可怖的声音,但更令人惊叹的是她的力量——
每一次挣扎,空气中都传来爆鸣。
眼尖的人已经发现束缚带到了极限,马上就要断了。
男孩有些着急,撸起不存在的袖子就像冲上去。
瘦小的女孩抬手,随后一个利落的扫堂腿把他绊倒,摁在地上。
“你连我都打不过,帮不上忙的。”
“但是——”
“别但是了,”稚嫩童声毫无波澜,甚至有些阴冷“已经没事了。”
女孩站在他身上,两个人一起看远方。
药物生效,世界再度回归寂静。
几个颇为年轻的工作人员几乎瘫坐在地,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放松和喜悦。
“你刚来的时候比她还吓人,”男孩讪讪道“当时大家都怕你,生怕被你打。”
女孩眨眼,格外不解:“有这回事?”
印象里,自己并不是这样狂躁的人。
“对啊,你那次还打伤了刘医生和帮忙的仙尊——”仙尊就是那个武学大师,他单数日子说自己习武,双数日子说自己修仙“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楼上都有你的声音。”
“是这样吗?”女孩低头,若有所思。
所以,自己的嗓子才会这么痛、说话声音才会这样沙哑。
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抚摸自己的喉结。
双手交叠,指尖冰凉。
随后用力,死死掐住自己脖子。
“我不记得了。”
她表情很难看,像是在哭,却哭不出来。
“我不记得了。”
每次回忆过去,大脑都一片空白。
茫茫然,像是一缕游魂,在这个世界飘。
关于曾经,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从每个月的生活物品和医院打款来看,她是有父母的。
她有一个名字,也有得到治疗的机会。
但是她全都不记得了。
除了在那个窗台,看花开花落的每一个日夜。
除了下雨或晴天甚至永恒笼罩的阴霾——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电视机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祝贺新春的歌曲。
红彤彤,喜气洋洋。
右上角倒计时还剩三十秒。
白色的小字预告下一场节目——
【喜气洋洋过大年(群星)】
是喜气洋洋,而不是马到成功。
她露出比哭更难过百倍的神情,死命抓住男孩的衣领。
“现在……现在什么时间?”
“下、下午两点啊,待会还要看电影,肖申克的救赎。”
“不是!”她情绪激动,状似疯魔“现在!几几年!几月几号!”
这么冷,是冬天。
记忆里,自己是2025年的秋天开始坐在那个地方看风景的。
记忆里,现在是2025年的冬天。
既然如此……为什么眼前会闪回出春和夏的景象。
冬天没有蝴蝶,秋天没有荷叶茶。
现在、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男孩嚎啕大哭,指着不远处的日历。
红色的封底,白色镂空数字。
2026年,马。
12月3号。
格子里画着一个大大的电视机——要看电影的意思。
一颗沾了灰尘的马首高昂起,诉说欢喜。
难怪……
她就在想,为什么电视上的绵羊变多了、为什么今年的保暖服都是羊毛衫。
下一年是羊年,今年是2026年。
冲过去把那页日历撕下来,她捧着皱巴巴的纸,跪在地上。
原来,现在是2026年。
她已经来到这里一年了。
模糊视线中,她紧紧攥住那张日历,再次回到了顶楼。
时钟转过一圈,来到下一个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