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杨帆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老人家缓缓地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她看着杨帆的背影嘴里喃喃地说道：“像，又不像。”；老人有些晃神，“咚咚咚……”高跟鞋踩着楼梯的声音，老人仿佛被这个声音惊醒，她转过头去，见邱颜从楼梯上款款走下来，宛如一幅画；“不好意思，梅姨，这么晚了，打扰了。”邱颜好像永远那么得体；老人家点了点头，“夜深了，早些歇下来吧。”邱颜也消失在这夜色当中，老人又把门关上，又躺到了躺椅上，睡意朦胧。
第二天，杨帆小心翼翼地走到小区门口，她先是张望了一番，门口的景象一如往前，有送小孩上学的，也有急着上班的，小区门口的保安也像往常一样和杨帆打着招呼；杨帆突然觉得不真实，好像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过一场梦，她走到路边，无人驾驶的的士一如以往般在那里等待着；等她过来，的士门自动打开，杨帆刚刚坐定，的士里面就开始播放新闻：根据最新消息，关于云端广泛流传的田一方医生灵位的图片，根据有关权威部门的鉴定，这张照片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人工智能合成经由别有用心者传到云端的……。
杨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中种下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是觉得阳光可以消解一切痛苦、彷徨、求不得、怨憎恨。她总是记得一个场景，自己在楼上看着一对夫妇在一个坡道上，男人在前面费力地骑着三轮车，女人在后面坐着，天地静默，宇宙洪荒；那个时候她不过十多岁，那天的天空是灰蒙蒙的青灰色；她对这对夫妇有着不同寻常的悲悯，而如果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呢，那她就会觉得他们在这个世界的底层生活依然能够相濡以沫，那在她心中留下的情绪就会和今天大相径庭。
所以杨帆毕业的时候开始想选择回到阳光明媚的城市沧海，但是后来为了田一方她留在了玉京；从此她总是梦到自己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飞翔，她飞过冬夏春秋，飞过高岗草原，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也总会梦见在洪水滔天的原野，她乘船顺流而下，却怎么也到不了自己想去到的地方；她无数次在梦里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归途；这些不知道是某种神谕，告诉她无论她如何求索，归途已不在；抑或是自己的灵魂在玉京灰蒙蒙的天空中已经迷失了方向；现在随着田一方的去世，她好像失去了和玉京的连接，甚至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的连接中很重要的一环在骤然的想起的声音中断裂了；此刻的她密友散落四方，亲人相继离去，她和这个世间的连接就只有儿子了，因为儿子，她能够用镣铐铐住自己的手脚，然后用一个精美的盒子装着，置放在高高的祭祀台上；而她周遭有着同样成千上万的这样的祭祀台，上面有无数虔诚祭献的男女；然后巫者舞姿曼妙，君王伟业千古。
杨帆每天正常上班、下班，回到家里母慈子孝，这样的人间天伦让人逐渐心安；但杨帆的总是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处没有得到舒展，她甚至不敢去触碰那一处；因为她清楚的知道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后面的事情就可能失控；田乐山此刻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而自己成了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于是她不能行差踏错，甚至她比任何时候更加关注自己的身体健康，从她决定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开始，保护儿子就成了她的使命。
此刻正值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里的雨应该是江南的雨，这里的行人应该是归人；只有那个借问酒家何处有的路人茫然无措；此刻的杨帆也觉得茫然无措，她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要不要为田一方上香；这几天难得的几场雨把玉京的碧空洗得一尘不染，无数的人在缅怀自己的亲人；杨帆此刻也像以往一样来到万寿园，那里除了田一方的灵位，还供着母亲的骨灰。
万寿园在玉京北部的郊区琉璃山脚下，一共分为三个区域，雅园，东园，西园；雅园位于最里面，建成一座中式园林的样子，里面安放着社会名流，达官显贵，或者为人类做出杰出贡献各个专业的人才的骨灰；而往外则被一条大理石路分为不对等的东西两侧，东侧宽敞开阔，西侧阴冷狭促，路旁种植着枫树；东园是由一座座有两层楼高整齐排列的中式中空架构的房宇组成，里面安放的是所有上能够支付较为高昂安置费的人死后的骨灰，或者那些为公众事务牺牲的英雄。
西园是由板式高楼结构组成，用于安置那些无力支付安置费用的死者或者无主孤魂，这也算是政府给民众的福利；不过不管你生前如何荣显，还是底层的浪者，最终都共享琉璃山的绮绣。在东园，在正正方方的房子里面，四周砌着一个个的壁龛，从底部一直延伸到顶部，里面摆放着一盒一盒的骨灰；而那些死去没有尸骨的人，他们的亲人的会选择为他们立一块灵牌，让他们魂有所依；毕竟在这个平和的年代，绝大多数死者都不至于尸骨无存，所以灵牌远远没有骨灰盒那么多，灵牌被放置在房子中央螺旋上升的塔式结构里面。
杨帆和万寿园的工作人员预约好时间，这天天空一直阴雨绵绵；杨帆从大门往里走，路旁的枫树新叶覆盖，黄绿色的花经风雨落满地；路上来往的有人在雨中闲庭信步，有人撑着雨伞缓步而行；科技发展至斯，材料学的科学家们制作出了恒温状态防水防风的透明衣服，衣服可以覆盖在原有的衣服上面而不变形，甚至连发型也丝毫不受影响；当然购买这样一套衣服也是十分昂贵的。
对于杨帆而言，她是完全有能力购买这样一套衣服的，但是她她总觉得人要亲自感受自然的风霜雪雨，这样生命才能更加丰盈。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她放眼望去，最前面是雅园雅致的圆形入口，而东西两园并没有独立入口，出入的小径就隐藏在枫树间。
杨帆根据地图终于找了母亲安置骨灰的房间，房间里面散落着静默的人们，他们双手合十，神情肃穆；杨帆在电子屏幕上输入母亲骨灰的编号197，墙壁上的一个壁龛亮起，她面前呈现一个全息投影，壁龛里面的情况纤毫毕现；杨帆扬着头看着母亲个骨灰处的亮光，她心里默默念着：妈妈，我来看你来了；一方过去陪你了，你看到他了吗？我和乐山都很好，乐山已经长成半个大人了，比我还高，他已经能为我分担了，你不要担心我们。”在成长过程中，杨帆心中有几桩恨事，其中两桩就是不知道父亲是谁，还有母亲骤然去世。
虽然人生难得圆满，但杨帆觉得老天爷对自己近乎刻薄，现在又把一个巨大的苦难压在自己身上；她有时候甚至会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导致此生这么多磨难；老天仿佛在和自己开玩笑，在她觉得现世安稳的时候就会发生一件大事，好像是给她一根胡萝卜，然后再给一鞭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杨帆想着如果母亲在该有多好，在她的印象中自己的母亲永远是温和的样子，即使是在某些事情上和自己意见相左，也从未有过失控；在母亲眼里好像就没有什么大事情，她总是说：没什么大事，睡一觉就好。
在母亲的灵前，杨帆站了很久；在她来之前杨帆就已经决定了除了给母亲祭扫，也要给田一方祭扫，虽然有风险，但是她不能任由田一方成为一个没有人祭扫的孤魂野鬼；杨帆特意选择了一个中午的时间，这个时候四周的人渐渐稀少；她走到走到中间的灵牌塔，然后谨慎地在电子屏幕上输下2249，田一方灵牌的编号；正好她面前的一个玻璃罩子亮了起来，她定睛一看，里面却没有任何东西；她再次在电子屏幕上确认了一下，2249没有错；她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工作人员；她正想出门去找找，门口一个穿着工服的人走了进来，她和杨帆刚好目光相接，便径直走了过了。“您好，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工作人员礼貌地问道。
“请问，2249的灵脾去哪里了。”杨帆问道。
工作人员仔细的看了看，“奇怪，后面一直排到了2277，怎么2249里面没有牌位。”工作人员小声地嘀咕着。“请问，女士，请提供这个牌位编号的账号和密码，我替您查查？”年轻的工作人员转身看着杨帆，目光中满是真挚。
杨帆想起前面小区门口的架势，想着怕再次引起风波，就摇了摇头，“谢谢您的帮助，这里本是我一个朋友，本来想着来祭扫一番，既然不在，那就可能被他家属移动了”。
“好的，女士，那就不打扰您了，有什么需要再找我。”工作人员仿佛按照某种程式在办事，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杨帆在他脖子上面看到一个小小的电插孔，“原来是仿真机器人，也是，这样的工作更适合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