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A座的一楼走廊，每年都会挂美院新生中佼佼者的习作。今年有副静物特别出彩，挂在走廊尽头。

唐翘楚很喜欢那副静物，每次经过那里都会习惯性停步，站定看上几秒。

这天下课，唐翘楚想今天又要经过那个走廊，又会看到那副画。

刚升起期待，电话就响起。

“14号回家来，有个宴请。”来电的是母亲。

“14号我要去中介那边上课。”

“请假呀，”女人不以为意，“这次来的是王秘书，就是很难搞定那个。”

唐翘楚的母亲余宛兰近来一直在试图拉拢这位来叶城驻扎的王秘书，周旋了几个月，别人才终于过来见了两次。

然而王秘书吃好喝好拍拍屁股走了，没能遂余宛兰的愿帮着搭后面的桥。

“上次你来，他连话都变多了，感觉要你在才行。而且我最近刚打探到，原来陆先生是很好字画的。这次你来，跟王秘书好好聊聊这些。”

“都说我那天有课……”

“你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可是我最近时间真的比较挤，还要准备雅思……”

“唐翘楚，是你的事重要，还是黎家的事重要？”

“你也知道我姓唐。”

“好，你姓唐，那你别用黎家的钱去留学啊！”

唐翘楚心堵地挂电话。

一路都在生闷气，直到下楼经过A座，又看到那副画。

它究竟好在哪呢？能叫她心情这么糟，尚能平心静气在这站定看上片刻。

笔触其实并不精细，甚至有些还未被打磨圆润的稚拙。但是造型捉得不错，光影观察是到位的，有股灵气在。

它绝对不是技术最准确、最出挑的那一副，却有颗挡都挡不住的赤子心。真诚到唐翘楚怀疑画它这个人恐怕有些笨。因为笨，才这么不计一切、掏心掏肺。

以上种种加在一起，令得这副小小的习作很经得住看，且越看越能琢磨出些韵味来，神奇得很。

也是这日心情不佳，比平常停得还久些。看着看着，终于动了念头想了解下画者姓谁明谁，然后就见标签上写——

“2014级油画系，齐臻”。

离开A座又过了两幢楼，偶然看到角落一簇开到满枝的三角梅，唐翘楚才猛然想起是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我叫齐臻。齐天大圣的齐，臻于至善的臻。”

在东园聚餐的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个酒鬼这么说。

把齐臻的画和人对上号几日之后，就遇见了她本尊。

那天晚上结束夜跑，唐翘楚去体育场附近的便利店。还未走到，先远远透过玻璃门见店里有个女生穿黑色短袖衫、戴棒球帽。

虽然已经知道是同校的小学妹，但在美院里见到齐臻，这还是头一次。

但又不太确定，因为记得齐臻是长发，棒球帽却是短头发。

隔着玻璃暗中观察那个戴棒球帽的女生，越近越觉得就是齐臻。她的身旁还有个浓眉大眼的男伴，不知是男同学还是男朋友。

男伴一直在跟齐臻说话，她却不怎么回答，只自顾自看着手机。

唐翘楚进店。

装作没发现对方，有意无意走到她面前。

今晚的齐臻比初见时整洁许多，虽然打扮依然孩子气，但她那张清秀好看的脸起码没沾着污泥。

这么看来，说她是块烂石头实在有些冤枉她——

从她的人，到她的画。

画是足够说明一个人的。一幅画之于一双识货的眼睛，就像生辰八字之于算命师傅，多多少少能从中瞧出些关于灵魂本身的事。

她还远远未识得她，就先从画里瞧出她多半是个笨人，一根筋的，一笔一划的，有些动人的赤诚，和疯狂的天真。

一边这么想，一边跟她擦肩。

齐臻身旁那个浓眉大眼的男生从唐翘楚进店就注意到她，此刻更是连视线都忍不住投过来。

齐臻却没有，仍看着手机。

没能吸引对方的注意，唐翘楚有些失望。到零食区闲逛，又听货架另一边男生跟齐臻嘀咕些什么。

一抬眼，正好碰到齐臻朝这边投来的目光。

却是极其敷衍的一瞥，冷感不带任何情绪的。然后就不再看她，继续看回手机。

她看见她了吗？有还是没有。

她冷着脸的样子，跟那晚双颊绯红、目光炙热，无路如何都要追来的家伙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拿出冰冻汽水后关柜门，唐翘楚审视起玻璃中自己的倒影。

怎么会认不出她的？难道说她素颜差很多？

不甘心地对着柜门理了通头发，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即使不化妆也未失多少水准。就算不及当日惊艳，也不至于是那样冷淡的反应吧？

尤其是，她清楚她是有些笨的、憨直的人，绝对演不好伪装，不会明明认出了还装模作样。

所以，她是真的没有发现是她？

亏她还口口声声说，想把她画下来。

还在不满地猜测，就见女生和她的男伴去了收银台。

唐翘楚连忙拿着汽水跟过去。

排到女生身后，跟她的距离只有一步。从她背影再次确定她高矮，胖瘦，肩形……

怎么看，都是那晚那人。

浓眉大眼的男生这时跟齐臻念叨，说今晚来台风，还说他是来了叶城才知道，原来10月还有台风。

齐臻却依然是兴味寡淡那样子，不理他看着手机。

真不知道在那手机里面，是什么那么吸引她？

刚这么想着，就见一直被冷待的男生终于气不过，突然一个扬手揭下了齐臻的棒球帽——

“我说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到此，齐臻的注意力才终于从手机上转开。

“还我！”很是生气地。

夺回棒球帽，以最快速度重新戴上。唐翘楚却还是在这间隙看清了她的侧脸和新短发。

“不就是头发剪坏了吗，至不至于这么紧张？”男生调侃她。

“你管我的。”

声音很小，但是语气很凶。

这么说的时候，她露在帽檐外的耳朵红了。

*

回宿舍。一路上妖风阵阵。

想起刚才那个男生说，今晚来台风。

一边烦厌着天气，一边又想起齐臻发红的耳朵。

……怎么说呢。有点可爱。

这不体面又不讲究的小女孩，竟也知道爱美。

她真的满了18岁吗？怎么看都是一副高中生的样子，好像刚刚情窦初开。

不过可爱又如何？

人从她眼前过，她都没能认出来。呆得跟个木头一样。

刚为这么一个小学妹分着心，头顶突然感觉一滴凉。

下雨了。

临睡前习惯性登录边境，窗外一阵电闪，雨声越来越大。

“要打雷了。”跟独角兽说。

“那快关机。”

“嗯，撤了。”

“我也撤了，”独角兽回她，“附加国际惯例——祝你好梦。”

唐翘楚若有所思地盯了阵手机屏幕。

“知道了。”最后还是回复。

设定好闹钟关机，唐翘楚在黑暗中躺下来。一边觉得这天气凉爽舒服，一边又想雨天真烦。

台风天真烦。

但是，她和独角兽却是在一个台风天认识的。

注意到独角兽这个家伙，是两年前的暑假。

每逢假期，影版都会涌入大量的新人。他们好奇心旺盛、战斗力卓绝，不分昼夜地在首页疯狂刷贴。

独角兽555就是其中一个。

“独角兽三个五，想必您现实中也这么风趣幽默吧？”

跟独角兽在某个贴子里交锋了十几层楼之后，影版的某个网友终于再无力招架，先提出休战，随后这么回复他。

也不知是真心夸赞，还是在暗中白眼。

“过奖了，”对不知是褒是贬的客套话，独角兽认真回复，“可惜现实中的我既不风趣，也不幽默，是个无趣至极的人，只是活得像个笑话。”

无趣至极已经够可怜了，活得像个笑话就更悲惨。

抱着同情心打开这个人的页面，发现他坐标海外、年龄未知，兴趣爱好全部留空……

分明狡猾不诚实，“偶像”一栏却真挚地写着：

“自己”。

唐翘楚笑出声。

记住独角兽的ID后，在影版遇得多了，开始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意思：

有时人畜无害，有时又杀气冲天。

可是，无论在哪一种状态下，独角兽都不会主动跟人搭话。

他很闷骚，聊天、辩论甚至争吵，都是别人先找上他，他从不主动，而且回复也仅限于话题本身，绝不会转向交友层面。

也有人问及他的私事，你多大？哪里人？学生还是工作党？……

一概不回答。

七月，台风过境。

唐翘楚不喜欢雨天。然而叶城这地方台风一来，就是狂风暴雨。

雨声在空房间吵得人心烦意乱，唐翘楚早早上床入睡，却因为噩梦惊醒。

起身去给自己倒杯水喝，却有电话在这时进来。

号码是陌生的，唐翘楚便不去接它。又来了短信——

“阿楚，今晚我喝多了。出来见我一面好吗？。”

刚想这台风天还在外面喝酒的疯子是谁，就收到对方自报家门的信息。

原来，是她早年的某个前任。

奇怪这家伙怎么得到她的新号码，满肚子火，短信又接二连三地进来——

“求你了，我想跟你谈谈。”

“阿楚，我还是忘不了你。”

“以前都是我的错，你再给我次机会……你今天不来，我就跳江！”

想跳江？

那就跳吧。跳了这世上便少一个人渣。

可惜这人渣满嘴谎言、自私自利。别说为她跳江，就是让他站出跨江大桥的围栏，他说不定都会一边尿裤子一边跪地求不要。

人渣是她高一时交往的男朋友，也是历届前任中最失败、最叫她后怕的一个。他大她七岁，是她画室新来的实习老师，毕业于叶城美院油画系——

她去世的父亲就毕业于那里。

对叶美油画系，唐翘楚有种情结。加上年纪小有眼无珠，她竟然觉得老师很有才华。

老师还跟她说，她画画很有天赋，甚至可以考虑叶美油画系，趁着时间还早好好练习，完全可以努力冲一把。这令她非常受鼓舞。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唐翘楚接受了男人的告白。

那时，在同间画室，唐翘楚结识了一个女生，难得地跟她做成了好友。

因为某些缘故，唐翘楚在学校里是常常是被孤立的状态。所以对于这个女生，她格外地珍惜。

珍惜到何种地步，大概就是眼神总会追随着她。画室下课后女生坐公车回家，唐翘楚明明是反方向，仍愿陪她去站台等待，一同坐几站路。等女生走了，她再悄悄坐回来。

每一天，下车后，目送着公车远去，唐翘楚心中总是会升起一股很难解释的惆怅——

她总觉得，公车会载着那个女生去跟她完全相反的方向，去向很远。她到不了那里。

而那个女生，也永远不会以她目送她的方式回看。

虽然时不时就会像这样，对那个女生产生某种她没办法解释的揪心，她仍然很珍惜她。发现她喜欢听她和画室老师的八卦，就完全同她分享。明明自己对老师没有丝毫感觉，却还是夸张地讲出少女情态，只要她一笑，她就很开心。

她甚至觉得，她听她故事那样子，比画室老师可爱不知多少倍。

唐翘楚和这个女生的友情结束在，某一天，女生突然出现在唐翘楚所在的学校。

是她小学还是初中的同学在这里，她过来找她玩，竟偶然撞见唐翘楚，远远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她身旁那个朋友发现她竟是跟唐翘楚搭话后，连忙拉住了她——

那就是最后。

那天后，女生被告知了什么，在画室中渐不与她交谈，从此疏远。

跟画室女生的友情戛然而止，唐翘楚相当郁卒。连老师都看出她心情不好，想哄她开心。

然后，暑假到来。男人邀她去他家，说带她去看他画的画，顺便看看其他人的作品。

跟异性谈恋爱不是第一次，但对方年长自己那么多是头一回。对成年男人，唐翘楚还完全不了解，以为他们会像同龄男生那样对她唯命是从、从不忤逆。

加上她当时心伤未愈，总想找什么来逃避，来证明自己根本就不在意那个站台上，今日她又同谁一起回家。

所以，她答应了老师。

“怕什么？很舒服的……”用强力把尚未成年的她摁倒在床上，老师看上去跟平常和蔼耐心的样子完全不同，“反正你也喜欢我，不是吗？”

冒着手汗，满头油腻，眼神浑浊……

恶心又恐惧地表达不愿意，男人却不理会。她反抗，他竟打她，一副急红了眼打算强上的样子。

事实上，若不是拿起床头柜的台灯砸了那人渣的头后逃出来，真不敢想后来会发生什么。

……

那天之后，在唐翘楚的眼中，她和异性的关系转变了。

越靠近成年的界限，他们对她需求就越复杂，不再只是牵牵手就算——

他们想要更粘腻的关系。

对于那种粘腻，唐翘楚不理解，也不喜欢——

他们想要的，她给不了。

她带着恐惧和厌恶跟画室老师分了手，画室自然也待不下去。

去新画室咨询时，唐翘楚想起老师曾跟她说的那些话，顺便问及自己考叶美油画系究竟有没有可能。

接待她的是个中年女人，做高考美术教育很久了。看完她的习作，女人真诚地告诉她按照现状，她想考叶美，而且还是专业成绩要求那么高的油画系，根本不现实。

她在画画上缺点天赋，这事情她早就知道，而且也没打算把自己的人生全部寄望于此，只是为了别的原因还在学着画画而已。

但被女人如此明确地指出差距，唐翘楚还是难免低落。低落在于明明她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是在老师胡乱夸她的时候感到了飘然，甚至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就像个傻子。

在接受了女人的专业建议后，唐翘楚开始一心为考叶美美术史系做准备。画笔也从此放下。

而那位实习老师，也成了她人生中一段不愿多提的耻辱——

就像甜品里吃到的死苍蝇。

可是，这死苍蝇是她自己招来的。

不理解，不喜欢，却还是跟别人谈起了恋爱。

真是无趣至极，还活得像个笑话。

回忆至此，骚扰电话又再一次响起。

唐翘楚烦躁地拉黑号码关机，然后打开电脑——

两年前的台风天，从进退维谷的现实逃到边境的时候，差几分钟零点。

第一次在这个时段登录影版，发现在线人数比她想象中多得多：

数以万计因为各种原因还没有睡下的人此刻都在这，陪她一起失眠。

新奇地逛完一转，一刷新，主页突然冒出很多新贴——

零点到了。

在满目的水贴里看花了眼。浏览一阵后下拉页面，却发现最末一贴无人回复。

“你喜欢下雪吗？为什么？”这贴的主题是。

无聊的一贴，难怪会挂零蛋。

但唐翘楚还是决定拿下沙发。

输入回复后刷新，沙发轻易到手。却发现楼下有个无聊的家伙竟然踩着同一个秒数跟她答了同一道题。

后来，对于当时那道题自己答了什么，唐翘楚已经不太记得。

却记得独角兽回复的每一个字——

“喜欢。因为雪很干净。”

跟一个暗中关注、记下了ID的人在午夜遇见，并且几乎在同一时间回答了同一个问题，答案还都是“喜欢”……

这感觉实在很奇妙，尤其是在这样她想从现实逃避的夜晚。

又看了一遍独角兽的回答，唐翘楚想，偶尔也能遇到这样完全不同的人，让她觉得他是干净的、柔和的。

因为人渣败坏的心情稍微缓和，好像独自走在讨厌的雨天，有人撑着伞来，为她遮了下雨。

——明明是那么普通的回复。

之后，在另一栋楼又碰上这个独角兽。看他的发言槽点满满，便忍不住回复了他。

话还没说上几句，又没了下文。

刚有些悻悻，右上角的小灯就亮起。

新消息提示——有人关注了她。

是独角兽。

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唐翘楚愣了很久。

最终，她把鼠标移到三五香烟头像的下方，点回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