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洗干净身上的尘土安生休息了十个小时，悠悠然起床后换上一整套的清爽衣裳，再将长发在脑后利束作一条利落的高马尾。

全新的一天，焕然一新但没有得意忘形，程迩正襟危坐地就了一碗酥油茶小口含抿着糌粑，生怕咀嚼声会轻渎了正在前厅埋头打磨唐卡画布的少年。

阳光下细小的飞絮突然朝着少年奔涌而去，还有些凛冽的春风尖叫了一瞬就又戛然而止。

程迩闻声转过头来，恰好看见路漫兮正摩挲着门鼻子将木门掩上，风衣立领上的绒毛哆哆嗦嗦地包裹了寒意和阳光交糅。

“漫兮姐姐回来啦！”将瓷片和牛骨胶端放在画布旁，少年一骨碌爬起身来，蛰伏的活泼随着身量一起抽长，“今天风大，可在外头被冻到了吧。嫫拉已经煮好热茶啦，快来吃午饭，东西我来帮你拿。”

“诶诶诶！你别动你漫兮姐姐的东西。”嬷嬷急急忙忙地将茶壶放在方桌上，厚实的手掌在腰间的围裙上滚了几遭，赶在少年之前接过路漫兮的登山杖和背包。

路漫兮摘下墨镜，双手合十，欠着身子向嬷嬷轻声道谢。

程迩见状也放下碗，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问候，可屁股刚离了座椅就被低矮的藏桌毫不客气地蹭麻了右膝，下一秒又被左脚踝侵上来的疼痛结结实实地按回在椅子上。

“嗨！漫兮，早上好。”只得十分僵硬地举起右手。

早上？这都几点了？漫兮？你和她很熟吗？这都说的什么话……

程迩克制住想要捂脸的冲动，指节和唇间都绷出一点白。

厅堂里唯一的空位在程迩身旁，路漫兮便非常自然又流畅地滑了进去，点点头算是应下了招呼却没有再看她，抿唇垂眼，像是想把那一点点不知所出的欣忭藏起来。

于是程迩看着就像是她在仔细欣赏桌子上的彩绘——小部分得绿漆在逃，其余的色彩放弃了自我，被交织在红褐色硬木上的浅黄和棕黄旧污迹蚕食。

路漫兮半眯起眼，回忆着程迩眼睫下明晰的明暗交界线——

浅色的瞳仁和发丝间的日光一起悦动，都有星星点点的生动。

好漂亮，她昨晚应该休息得很好吧。

溜进屋里的寒气在鼻尖上轻巧地打了个转，程迩终于顺理成章地捂上脸，摸摸鼻子——

风信子的气味，交织了幽幽焚香。

好香啊，她是起早去附近的庙宇参观了吗？

嬷嬷拿过一只新碗放在路漫兮面前，提起茶壶摇晃几下。

像是还未烧制好的金色，酥油茶热热闹闹地盈满了木碗，漾出些亲切的笑纹。

“哎呀我们的小莱卡，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刻苦。早起去摘风吗，今天又去查杰玛啦？”嬷嬷笑呵呵地盘起手中的茶壶，斑驳的辫发间缀着玛瑙和宝石，更有影影绰绰的光彩闪烁其中。

莱卡？照相机吗？这是她的英文名还是笔名？艺名？我是不是在哪看过听过？是什么年轻有为的名人吗？

肆意揣测别人的身份总归是不够礼貌，程迩收回落在路漫兮肩头的眼神，只用耳朵抓住一些飞掠过的字眼，默默在舌尖上将它们重组。

“嫫拉，漫兮姐姐那是去采风，不是叫‘抓风’。”少年端上一大盆喷香四溢的熏牛肉，藏刀一拉一划，粗犷和优雅契合得浑然天成，“我也是要去采风游艺的，去甘南啊还有热贡看看，波拉说我画得可不比屯吾的学徒差。”

“没有屯吾的好，顿珠画的唐卡。”路漫兮慢吞吞地抚过桌面，以指尖感受着时间的肌理，“要去学习。”

顿珠黝黑的脸上忽地腾起两朵红云：“咳咳，嫫拉你看你看，漫兮姐姐都说我要去游艺，就不要有什么顾虑了嘛。”

嬷嬷叹一口气：“外头花花绿绿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有，怕你不回来哟，留我一个老阿嬷和你波拉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路漫兮没有再应话了，无名指不为所动地拂过茶碗，姿态优雅地弹洒了三回指尖沾上的酥油茶。

“我又不是达瓦阿佳。”顿珠的咕哝声闷在喉咙里。

嬷嬷剜他一眼，捏紧了手里的茶壶提手，连着屋内的气氛也被攥紧。

嘴里不腻不柴恰到好处的骨头肉蓦地失了滋味，程迩蹭了蹭隐约刺痒着的眉骨转移话题：“顿珠呀，今天还没有见到你的爷爷呢。昨晚的滴眼液有起作用吗？他有没有感觉眼睛舒服一些？”

“眼药水很管用，谢谢姐姐！我爷爷他一大早就去……”顿珠的回话堪堪要滑出喉咙，瞥见嫫拉不那么好看的脸色就又塌下肩膀，吐吐舌头将话头咽回去。

“准备葬礼，顿珠的爷爷帮忙。”路漫兮向碗里轻轻吹了一圈，低头抿一小口茶水，再慢条斯理地放出视线，将茶碗同程迩的对齐。

“唉是啊，镇上的一位唐卡师傅五日前去世了，走得突然。”嬷嬷又叹了口气，顺手添满路漫兮的茶碗，“后天镇子里啊，要办火葬。”

“可是达瓦阿佳又不回来，仪式该怎么办呢？”顿珠的嘴巴比脑子快，话蹦出了口才察觉不妥，不着痕迹地远了远身子。

嬷嬷沉沉地放下茶壶，撩起眼皮偏脸睥他。

撇了撇嘴，顿珠默不作声地回里间忙碌去了。

“唉，达瓦拉泽就是这阿卡唯一的侄女，独一个的血亲了。”嬷嬷的眼皮层层堆叠着，发饰上的光彩也仿佛凝固了，“达瓦命苦哦，出生几个月亲生爹娘出事走了。还好这阿卡收养了她，待她比亲生的还亲，连唐卡都教她画。”

“达瓦的性子就被惯得野啊，十七八岁又跑去游艺了一回，回来后说还要再出去闯一闯。她阿爸拉呢，想着她能收心嫁个好人家。听说两个人大吵了几回，再之后达瓦就走了，这一走就是七八年，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个信。”

被收养的么……

程迩面上的神情闪过一丝奇异的波动，耐着疑惑缓缓发问：“可是我好像听说过，唐卡这门技艺传男不传女，是有这个规矩吧？”

“是的，传统上。”路漫兮的语调还是无波无澜，吐露一句话后又没了下文。

程迩忍不住略微转头望向嬷嬷。

“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这都是以前的老规矩了。”嬷嬷拔了拨旁边的火炉子，“如今不同啦。前些年这个时候有大学生和政府的人过来参观，拍了好些照片走，外头的人就晓得这里有好唐卡，花大价钱定下不少，赚钱呐。”

“女儿家又心灵手巧，这规矩也就松了些。但十多年前，达瓦她阿爸拉愿意教她画唐卡可是件马头上长角的稀奇事，坏规矩呢，遭了不少口舌。”

围系在屋角的哈达和经幡低垂着头，和她们一同安静听着，仅有炉火晃晃悠悠，不甘寂寞地小声“哔啵”。

“当年达瓦和她阿爸拉懂佛理，画的唐卡也精妙极了，父女俩感情又好，外人的闲话一分分都撼不动的。结果现在，唉，可惜了这段缘分啊。”

被酥油茶浸过的喉咙突然有些拔干，程迩深吸一口气，像是想把周遭艰涩的氛围搅动：“那确实错过了很多啊……如果这几年要是能联系上达瓦就好了，大环境的观念有所转变，或许两人间的心结还是能够借势被解开的。”

“唉，她阿爸拉被伤透了心哟，怎么会愿意去找、去联系呢。再说就算能联系上，达瓦也不一定会回来的。”嬷嬷摇了摇头，默默用袖子扑去了溅上桌椅的两三点火星子。

“镇上有讲得难听的，说是达瓦和外面的野汉子跑啦，看不上这里啦。唉，这话我是不信的。达瓦的脾气虽然倔了些，但还是个好孩子，吃得了苦。画唐卡费眼费心，更要耐得住寂寞，多苦啊……”

*

天边的云沸腾着向上翻腾，又被呼啸的东风撕扯开，阴影里的房檐便不再尖锐，在片絮的白色下变成昏暗的蛇同经幡交颈。

远处的野林刚刚抽出些绿芽，零零落落的，因为不好看而让人生不出太多同情。

结束了同钟材的报备通话，程迩倚着拐杖立在车边，左脚优哉游哉地趿拉只牛皮拖鞋——内衬暖和柔软，外表结实平整，是顿珠花了一中午时间赶制出的杰作。

针脚缝得真规整啊，搞艺术的人是都有完美主义吗？那边的路小姐也好像对行李摆放的顺序有很严格的要求，更不喜欢别人插手，这是第几次重新排列了？

程迩悄悄感叹，噤声看着路漫兮尝试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后备箱里折腾出大小合适的空位来，将嬷嬷打包齐整的两袋风干牦牛肉也卡进去——Bingo！严丝合缝的一行，不能消除也得给一百分！

对程迩无意义的联想一无所知，路漫兮向左平移了一臂距离移步至车子的中轴线上，站定了再关上后备箱，去到驾驶座之前还不忘在半途停下，规规矩矩向右转了九十度拉开后排车门，动作一板一眼的像是列兵。

一直盯着路漫兮背影的程迩自然没有错过，嘿嘿一笑屁颠屁颠地跟上。

言了谢道过别，吃饱喝足休息好的程迩颇有些留恋地望向车窗外，看着嬷嬷和顿珠被风拴在原地，在琐碎的云影里淡出。

他们不能走远，他们得守在这里。

想到这里程迩又轻叹一声，转回头来撞见了后视镜里一双一闪即逝的眼睛，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路漫兮搭话：“如果达瓦知道自己的阿爸拉去世了，她会回来看看吗？”

本是血浓于水，父慈子孝却因为各执己见分道扬镳，鸿断鱼沈甚至到了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物是人非又是谁的过错呢？

没有等路漫兮回答，程迩又支起脸，轻轻嗅着缠绕在指尖的酥油香：“路小姐呢，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西藏啊？”

“找东西。”路漫兮的咬字格外郑重。

“找东西。那我应该是算，找人？好巧哦我们……”

空调热风静悄悄地抚过膝弯，暖乎乎的引人松弛，诱人犯懒。

程迩无意识地望向身侧的随身背包，心里突然一惊。

不要交浅言深啊。

刻意舒展了下肩背，程迩展开掌心来回摩挲起膝盖，像个勉力等待放学铃声的小学生，清清嗓子重新提亮些声音岔开话题：“现在是下午两点，我们来得及在丁青吃晚饭吗，路小姐？”

“来得及。”车轮与砾石的刮擦声填补了短暂的寂然，路漫兮圆溜溜的瞳仁又在后视镜中晃露一瞬，“不用称呼我，路小姐。”

没有料到这只盘靓条顺的小小闷葫芦会先自己一步主动拉进距离，程迩的心情莫名明朗了几分，倾下前身将肘尖支在大腿上，幼稚地合拢十指双手捧脸凑得再近一些，半是玩味地挑起眉毛：“那我应该怎样称呼您呢——漫兮，吗？”

有红色迅速晕染上她的耳后，程迩看得完整。

“嗯。”听着软软的，还有点呆。

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1]唐卡：系藏文音译，指用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

[2]嫫拉、波拉、阿佳和阿爸拉：分别为藏语中对奶奶、爷爷、姐姐和爸爸的称呼。

[3]查杰玛：类乌齐寺的藏语名称，是位于西藏东北部的著名噶举派寺院。

[4]甘南、热贡和屯吾：地名，都为以唐卡闻名。

[5]照相机：指由德国徕茨公司生产的照相机，其以结构合理，加工精良，质量可靠闻名。

[6]阿卡：藏语中对唐卡画师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