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种背部环纹‘三宽一窄’可以看得这么清楚，外面的黄皮又亮又干净，两根就有足足一克的虫草，诶，可不是我扯淡啊，市面上能出到这个数。”

旁桌斜戴着毡帽的老汉一手捏着根胖乎乎的冬虫夏草，另一手半掖在袖子里比了个歪歪扭扭的二。

他对面老板模样的人探出身子，抻着脖颈想看个清楚，那老汉却赖笑着将手掌一缩：“我这有一帮挖虫草的好手，挖多子座都那什么，都挖得易如反掌，虫草点也是摸得一清二楚。怎么样，您出钱我出人啊？”

“啧，就这模样还值两百，怕不是个空心的在这里唬人呢。”披着黑色皮衣的老板拧起眉头喷一口烟，挥了挥举着烟卷的手。

那老汉倒也不多纠缠，动作夸张地将虫草宝贝着放回腰间的铁盒。

“呵，不识货的外地佬。”又啐了口唾沫在手心，变形的指节使劲磨蹭几回，缩着脖子往下一桌走了。

“自己也不是本地人，说谁外地佬呢……”

旁桌对话的内容对程迩来说很是新奇，可只不甚了了地听进了零星的字眼——

嗓子被哽塞的感觉喧宾夺主，程迩错了错下颌骨，有些艰难地就着凉得刺牙的茶水咽下包子。

牛眼睛包子，新鲜的牛肉馅子虽给得极其大方，可包子皮用的是不经过发酵的死面，程迩便吃不太习惯，只感觉自己仿佛在嚼一块干涩的海绵，空气中的烟草与煤炭味又过分霸道，连肉馅的香味都被撵走了。

没有办法。

虽然昨天两人的确是在下午整整五点钟到达丁青镇上的，但奈何现在正是冬虫夏草开始采挖的时节，各地牌照的车辆在砂石路边拥得挤挤挨挨。能够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寻见两间客房，凑合着睡一觉填饱肚子，程迩已经心满意足了。

外出旅行，不可矫情。

顺便用茶水漱了漱口，程迩的眼神在桌上逡巡一圈，确定自己没有浪费粮食之后转回到路漫兮的侧脸上——她正出尘一般细嚼慢咽，眼睛一眨不眨的仿佛是在品鉴着什么珍馐美馔。

程迩轻轻笑一声：“漫兮，我们今天有什么计划吗？去采风吗？好像孜珠寺离这里不是很远，听说它是天空之寺，空灵之境，天门洞也很壮观，就是今年看不到苯教神舞。哦对了，丁青还有布托湖是吧，漫兮想要去看看吗？”

像是热牛奶放凉了，路漫兮细微鼓动着的半边脸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结起张软白细滑的皮。

“可以去孜珠寺吗？”没有抬头，牙尖轻合在包子皮上，唇珠贴着油纸。

“好啊！”

没将路漫兮含混不清的发音放在心上，程迩语调活泼地应下又抬头望了望窗外像是能拧出水似的天色：“不过要是下午能放晴就更好啦。下雨的话路况怕是会变得更糟糕，上下山可能不太方便。”

“嗯。”路漫兮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轻快地含住最后一小口包子。

*

因着程迩拄了拐杖，脚上臃肿的石膏更衬得整个人有些单薄，再和走路轻飘飘似踏在云上的路漫兮一起，餐馆里摩肩接踵的食客看进眼里总会下意识地生出一分怜惜，连声音都敛了敛，生怕磕碰到路过的两人。

“嘿！这边这边！看我的镜头！”

走出来站定，程迩将拐杖夹在肋侧，刚刚腾出左手想调整一下两手的手套，一个举着相机男生就快速倒退着朝她冲了过来。

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程迩猝不及防地被他撞了个趔趄，手套、拐杖和背包散落一地，狼藉又狼狈。

路漫兮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抬起下巴，眼神凉凉地盯着面前高大的男生，唇线颤了颤但没有出声。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没注意到身后。我撞疼您了吗？没事吧！”男生连声道歉，急忙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物件，就着袖口擦干净，躬身双手递还给程迩。

“你怎么又闯祸了吖！”

两个女生手挽着手穿过马路快步走了过来——都身穿印有青海民族大学字样的冲锋衣，稍矮一些的女生长着张白白净净的汉人脸庞，稍高的女生鼻梁挺直，眼窝深邃，颇有异域风情，瞧着应是位藏族姑娘。

“我没事。”程迩抖落了手套上的尘土，随手揣在口袋里。

“怎么能没事，我看着那一下撞得可不轻。”还是那个身材小巧的汉族女生，皱起鼻子，嘟着花瓣一样的唇，“拉泽师姐，你看看他啊，真的是毛手毛脚。还给唐卡开眼呐，怕是哪一天先给自己脑门上开了眼。”

“小姗，别这么说。”藏族姑娘轻轻拍了拍小姗攀着她的胳膊，冲程迩歉然地笑笑，“同志，我师弟急着帮我们拍照没注意看人，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她脸颊和手背的皮肤上布有细小的皲裂，泛着看起来刺痛的红；面上并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单单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仿佛含着万象，像是穿山渡水了很远很久，平静又疏远。

大学生么？

程迩按捺住疑惑，语调还是明朗地上扬：“真的没事啊，下次小心一些就好。”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又噙了笑，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三轮车播放的机械女声。

一直怏怏低着头的男生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来来回回地瞧瞧自己的同学又看看程迩。

“你们一个个的不是吵嚷了半路说快饿死了吗？现在怎么杵在外面站着还不进来啊？”

一个留着花白色山羊胡的敦实中年男人从对面的餐馆探出身来，扶了扶被八吉祥门帘压歪的渔夫帽，眼睛倏然一亮，声调也猛地提高了一个八度：“莱卡？是莱卡老师吧，您怎么在这儿呀！”

“是我啊！我，老李！我的个老天爷！这得有六年多了吧，真是好久不见！严教授的身体最近还好吧，您这是来采风吗？”男人两手一拍，忙不迭地迎了过来，“这些孩子都是我的学生。快进来快进来，一起吃个饭叙叙旧呀。”

小姗“哇”地一声抓紧了身边人的胳膊，小声惊呼：“莱卡老师！”

视线齐刷刷地聚在路漫兮身上。

路漫兮呆了一瞬，铅色的天空印入她略略睁大的眼——被墨色滚过的云层严严实实压在山头——移移脑袋看向程迩。

莱，卡。

程迩暖阳一样的眸子也染上些笑意，微微点了点头。

“谢谢。久违，李老师。”路漫兮收回落在程迩脸上的视线，一边礼貌颔首一边往前大跨一步，堂而皇之地隔开了男生想要帮忙搀扶程迩的手。

小姗抱着她师姐的胳膊落一步跟在他们身后，悄悄拧了拧男生的小臂。

*

这家餐馆的环境要好很多。擦得透亮的玻璃在充足的照明下显得更通明，一条灯光便被印作成两条；围起来的云杉木屏风也密不透风，填补了因为计划改变而丢失的一些安定感。

入了座，又听了一遍小姗对男同学一通絮絮叨叨的埋怨，反倒是程迩晕乎乎地觉得尴尬。

“诶呀，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学生啊向来粗枝大叶的，冲撞了莱卡老师的朋友。来来来，我敬您一杯。”那位李老师双手捧着酥油茶，颇有江湖气地仰头喝了一半。

程迩也只得勾勾唇角略有些无奈扯出一个笑，开始喝两天以来的第七碗酥油茶。

李老师擦干净嘴角边的茶渍长舒一口气：“莱卡老师，这次来是采风还是讲学啊？殷诺老师是在照看老先生没来陪着您吗？怎么就见您一个人呀？”

“两个人。”指尖无意识地绕上垂在胸前的卷发，路漫兮将自己栗色的发尾松松握在手心里，“不是讲学。”

程迩的晕眩感突然更甚了，掩饰一样磨蹭起左眉上贴着的的创可贴：“哈哈，我们就四处看看。李老师呢，您带着学生是来采风的？研学旅行吗？”

李老师腆着肚子拊一下掌：“嗨，我们学校开唐卡这门课也有六七年了嘛，每年都会带些学生出来转转，一边学习一边也想帮着宣传唐卡文化，昌都的几个区县这几年也都走遍了。”

“这不是撞上这当口在丁青做生意的人多，就再过来试试。宣传给那些个想要附庸风雅的有钱老板也不失为一条路子嘛。”

乐呵一声，李老师把服务员新加的两套餐具从转盘上推近了些：“来来来，动筷动筷。提前好几天定的座呢，人一多啊，就是这点不好。”

清脆的爆裂声，路漫兮将唇抿成一道笔直的线，神情严肃地支着筷子在餐具塑料膜的正中心扎出两个洞。

“莱卡老师啊，我们都已经和这里的政府联系好了，打算吃完这餐午饭就去镇上的文化中心摆展览做宣传，我这几个学生也会当着大家的面展示如何绘制唐卡。”

李老师兴致勃勃：“您有没有兴趣过来看看？这些个学生可都久仰您讲评唐卡的本事。”

“有兴趣。”路漫兮镜面般的瞳仁乍然一亮，不再无意识地拉扯一次性筷子上炸出来的木头丝，应完才后知后觉地望向程迩。

“我对唐卡不太了解，可是觉得它们很精巧、很漂亮！我很感兴趣。”程迩面上还是一派亮堂堂的好天气，“请问我能和漫兮一起去参观吗？”

作者有话要说：[1]丁青：隶属西藏自治区昌都市，地处西藏自治区东北部、昌都市西部。

[2]孜珠寺：位于西藏东部昌都地区丁青县著名的神山孜珠山上，是西藏海拔最高的寺院之一，也是雍仲苯教最古老、最重要的寺庙之一。

[3]苯教神舞：指孜珠寺十二年一次的神舞法会中演出的神舞剧《极乐与地狱》。

[4]开眼：指刻画唐卡中佛像脸部的过程，是唐卡绘画中的最后一个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