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草丛里绽出了春日第一朵小黄花。那日之后，王苗才开始下意识地关注树木花苞、关注嘤嘤鸟鸣、关注拖着行李箱大包小包回学校的学生们。

冬天正在不可遏止地溃逃。

王苗不由自主地感到欣喜，但他又觉得宿舍楼里过分喧嚣吵闹了。整所学校都挑不出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去老杨那边躲清静，那人居然说，“小孩子就是要活泼一点好”，然后把他赶出来了！简直是令他无语。

王苗大度地决定宽恕他这一次，不跟金主爸爸（划重点）计较。

他早早回了宿舍，打算应景地把床单被褥洗了晒一晒。结果寝室门口，一个小孩坐在自己的一大包行李上，正在那儿发呆呢。

“皮球？”

王苗敢发誓他眼里亮起的光芒绝对不是因为看到了免费劳动力，而是某种新学期看到朋友的下意识激动。他带着皮球进了屋，唯一一个铺上铺盖的床位被光秃秃的铁柱子衬得特别明显。

“这么多空位呢，随便挑！”

皮球也很高兴。在进屋之前，他根本就没有住宿的实感，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中，继续过他战战兢兢的日子。

“我跟你讲，我当时真的要吓死了……”

他本身也是做惯家务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整起了行李。

王苗静静听他说他是如何让他爸看到他舅舅舅妈吐槽他们家、看到他表弟欺负他和皮蛋的。

“我爸当场就和他们吵了起来，饭都没吃就回家了。我妈既不想跟我舅舅他们闹翻，又拉不下脸再去求他们照顾我。一直撑到昨天晚上，才给我整行李。”

皮球轻抚着蛇皮袋里叠好的衣物，又把吐到喉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有跳出那个家、把他的所有物一样样清点出来之时，他才能清晰地看到父亲母亲对他和皮蛋截然不同的打算，看到他在家里尴尬的位置。

“不说这些了，”都已经到了学校，还提那些事情干什么？皮球转移话题道：“你下午有时间吗？能带我去图书馆看看吗？”

王苗立即答应了。他本来打算明天下午再去吴辉商场看看，会不会有适合他的工作。现在多加一件待办事项，也没什么关系。

下午，二人一同走进图书馆。

这里还是一样的冷清，什么人都没有。

王苗先做了遍示范，并开心地发觉自己长高了不少——现在他不用板凳就能操纵屏幕了。

皮球被这份过度的自由弄得无所适从。他不知道想看哪本书，就随手输了个关键词，再从中选择。

王苗看了眼，是“风”。

那一页几乎都是地理科普读物，最底下才有一本散文小说。

王苗瞥见皮球一下子选了最后一个，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阅读癖好，他不应该置喙什么。

“学校的图书馆收录的书目会有偏颇，等我们有钱了，可以去城里的书店逛逛。”王苗幻想道。

任迢给他的阅读器里，大多都是社科报告和外星科普，个人偏好非常明显。而王苗自己的阅读习惯，则要范围更广一些。许多延伸出去的书目，他只能记一个书名，留待以后搜寻阅读。

皮球连忙点头：“好啊！”

新学期就这样到来了。

王苗走进了二年级二班的教室，明显感觉到了两个班的不同。

在十四班里，同学们上课学习抱着一种趣味的心态，老师们也习惯带着他们做游戏，多互动，每天上课下课都乐哈哈的。

而在二班里，他们上课就是在上课。他们上课的时候也像在考试，老师强调的话要一字不漏地记在笔记本上，不补齐就不算上完这节课。

王苗作为一个身经百炼的应试教育学生，本应对这种氛围适应良好。然而，他自成体系的学习方法，和芯子里的成年人属性，使他无法把自己变成一颗真正的“学习的螺丝钉”。

他可以接受重复的书面练习来加深记忆，但他不可避免地会在其中寻找捷径、提高效率。于是，转班生的身份和那种不服从规则的气质，使他成了班里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不过王苗并不在意这件事。他早就过了遭受孤立反而会怀疑自我的年纪。

一场单元测试，就足以把所有人的意见都给堵回去。他只要适时地跟老师们服个软、卖卖惨，很快就又能成为他们眼中的好学生。

至于同学们……呃，只能说，上一个当面喊他“乡巴佬”的人已经被他不带脏字地骂哭了。那个小男生自此之后连上厕所都不敢接近与他相邻的坑位。王苗可以说是一战成名。

同学之间流传起了王苗的身世之谜。不知什么时候，他就成为了本地□□老大不受宠爱的小儿子，并且有了三个以上的直接证明。

这条谣言真是，王苗和王银听见了都要沉默的。

王苗没有在新的班级里交到朋友。

但由于皮球从他的同学变成了他的室友，他和原班级的连接并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断开。

土阿山自从知道他的宿舍里放了一只拼装机甲模型后，隔三差五地找理由上门。

宿舍阿姨不堪其扰，开玩笑似的要他把住宿费给补了才让他进门。

这个小憨憨竟真的用“方便午休”的借口让他爸妈在王苗宿舍里办了一张床位。

这下他就更有理由黏在那只模型上了。

王苗看他那副样子，把买更高级的机甲模型提上了日程——老杨要他帮忙给三年级及以上的学生做平衡训练的适应性检测，每周多给他算六至十二小时的勤工俭学。他一下子就富裕起来了，不止给自己买了夏日用的薄被子，还蠢蠢欲动想买别的。

还好有皮球在，硬生生把另外两人从玩具店里拖了出来。听他一盘点各类日用品的价格，王苗立即冷静下来了。

他离机甲模型自由的日子还远着呢！还是慢慢攒钱吧。

身边正好有两个一年级小朋友，王苗就根据他俩对每节课的内容反馈，逐步拟起了一二年级的知识点提纲。

全手写的五张A4纸，就是他努力一个月的结果。

土阿山被他俩拘着，一条一条复习下去，不学完不准碰机甲模型。结果当月的单元测试成绩出来，炫目的成绩狠狠闪到了他妈妈的眼睛。

于是这位阿姨思索了一晚上，决定通过隔空投喂来表达自己对两位小同学的感激之情。

这一周周一，刚好是开学后第二个月。土阿山躺在寝室的床上，一看到王苗和皮球回来了，就兴冲冲地从书包里拿出一只裹得严实的小碗。

“你俩快来尝尝，我妈昨晚刚做的豆糕。她说了好多遍，我不能偷吃，要给你们吃的。”

这东西算是当地特色，是一种全部用豆子做的主食糕点。

将豆子磨好过滤，浆液混入面粉，倒进锅中烙出一张圆形薄脆饼，晾凉碾碎，做“豆糠”；豆渣倒进石槽捣烂，去掉杂质和纤维，加水蒸煮至黏稠乳白状，趁热倒入模具中定型。

简单些的豆糕，只要把糕体从模具里脱出来，弹上糯米水，滚一圈薄脆糠，就可以吃了。复杂一些的，比如他们手上正在吃的这个，内里夹了馅儿，模具也取的是可爱的小动物模样。

王苗拿到的那个是红糖花生芝麻馅儿的。土阿山“走了后门”，准确无误地拿了他最爱的桂花酱蜜馅儿。皮球运气好，拿到了一只双黄的——阿姨在一只兔子豆糕里包了两只奶黄味的小兔子，精巧的样子让皮球都不敢吃了。

豆糕用的是经历了一冬严寒的春豆，丰厚的子叶使它充满营养。做成糕点时，浓郁的豆香恨不能包裹住室内的每一件家具，气味留存一整天都不会断绝。

薄脆摊厚一些，就能做另一种卷饼的皮了。它碾不了太碎，蘸了糯米水后，底部带一点韧性，正配豆糕的软糯细腻。

豆糕不粘牙，也不会乱掉碎渣。它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噱头，因为在诞生之初，它就是专为春忙的农人、远行的牧人准备的干粮。它扎实的口感，提供给食用者最朴素的满足，也为他新一年的奋斗积蓄力量。

在这间寝室里，两个常年不知道“撑”滋味的人，被这小小的豆糕给抚慰了。

王苗和皮球接连不断地夸奖着，恨不能让土阿山一字一句全部记住，再回家转述给他妈妈听：

“阿姨真的好厉害啊……”

“是啊是啊，手也太巧了吧……”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豆糕，真的，这绝对是最好吃的！”其实他之前只在摊位上看见过这东西，从来没有机会尝过。

“天啊土阿山，我真的好羡慕你，可以每天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土阿山被他们弄得尾巴都翘上了天。他向来是为妈妈的厨艺感到自豪的，因此对这些夸赞照单全收：

“嘿嘿，我妈知道你们喜欢吃，绝对高兴坏了。她最讨厌给我跟我爸做饭了，我俩舌头太灵，有一点不对都能发现，弄得她超级挫败的。我要告诉她你们有这么——这么爱吃她做的东西，她绝对会开心死了的！”

“你居然还给阿姨做的美食挑刺！土阿山你真是太奢侈了。”王苗义愤填膺道：“就算是为了阿姨的豆糕，我也要给你加一份背诵打卡清单，皮球协助监督你背诵。”

皮球举起双手：“同意！我们绝不白吃阿姨的！”

“什么？！你们再这样我下回不带了啊！”土阿山气得哇啦哇啦叫，虽然他上回也是这么说的，上上回也是这么说的——他根本没法拒绝他妈妈点名送给两位小老师的点心嘛。

“抗议无效！土阿山同学，为了我们俩的嘴巴，你还是努力学习吧！”王苗哈哈大笑。

虽然他的知识提纲到现在也只有土阿山一个客户，但这位客户实在是太优秀了。不过区区一份私人家教的活儿，能换到那么多好吃的，已经算是他赚了！

作者有话要说：豆糕灵感来源：《风味人间》中哀牢山和无量山地区的豌豆千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