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霏霏,平临千里烟树。
停云霭霭,似泻万斛之沙。
沿途萧瑟,孤村寒舍零零落落地分布在杂草田间。辘辘的马车声传向远处迷蒙天际,激起砂石飞扬。
昭阳取来汤婆子,放在沈晦白皙的掌心,“公子怎么一个人吹雪去了?”
暖意化开了指间残存的薄冰。沈晦低垂着双眼,一缕迷茫几不可察地自青丝中穿过:“......突然想到了些往事。”
外面的雪已然停了。昭阳轻叹一口气,将车帘拢得更紧,“如今天寒地冻的,公子还是小心些为上。”
沈晦极淡地应了一声,将后背深埋在绒枕里,偏头望向鹅雪消弭的指尖,呼吸间水汽向上腾起,“你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只有不幸的人才如履薄冰,还是总是如此?”
昭阳顿了顿,掩下眼中浮起的悲哀,“并非如此,公子。”他半蹲在椅座前,抬眸望向沈晦朦胧不清的脸侧,“他们选择将尘世的红线系在公子手中,恰是因为缘起至深,如一川烟草,在满城风絮。”
沈晦失笑,暗暗自嘲:“无事。我何时竟变得如此感物伤怀了。”言罢,他拉出墙内搁板,取了纸墨,笔触苍劲,书写流淌。不多时,他将信叠了一叠,递给昭阳,“有劳传我密令于南阳。”
孤鸢盘旋而至,立于肩侧。昭阳在风中回首问道:“公子可是与贺侯爷做了什么交易?”
“劝他援粮于寿春。”
放走鸢信,昭阳回到车内,满脸不解:“他与公子利益相驳,如何能说服他帮忙?”
沈晦嘴角微勾,“我只是替他演了出天下戏剧。朝廷动荡,外敌屡犯。皇室倾颓,世家鹊起。天子生性多疑,一心铲除异己,自然不会放任一家独大。哪怕是贵为开朝元勋的贺家,在天子眼里,与沈家也并无不同。”他音色渐冷,抬手为自己煎了壶香茶。
昭阳愕然地看向沈晦,支吾道:“公子的意思是,陛下是故意放纵柳家.....”
“如今的寿春,足以管中窥豹。陛下既想要借世家之手权解天下,那么沈家之后,便是贺家。”沈晦四两拨千斤地挑明了现下形势。
昭阳忙咽下嘴边大逆不道之词,艰难改口,“......所以陛下他故意培植柳家之势......是为了对抗贺家?而贺家多半也会对沈家出手,好能一同瓜分权柄。以此三虎相斗,他便可坐享其成,救皇室于水火之中。因此......公子昨夜是去劝服贺家援沈,避免鹬蚌相争,而非随柳抗沈?”
帘外天色渐明。沈晦不可置否地轻笑一声,“乱世将至,不过是群雄逐鹿罢了。”
昭阳还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又听他道:
“......可要想骗过陛下的眼睛,”沈晦眼色颇深地望向杯中浓绿,“不引贺家前来,又如何演的逼真呢?”
·
“侯爷,沈二公子果真是往东南向去了。”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毕恭毕敬道。
他是沈晦一手教出的细作,数月前便潜伏在贺府做杂役。
贺缄吾嘴角轻勾,脸上却是冰冷一片:“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本侯定会赴约。”
小厮扑通一声叩首于地,面上血色尽褪:“侯爷饶命!小的对贺府绝无二心!”
贺缄吾见状,轻蔑地高挑眉峰,又背过身摆了摆手,“不必装了,本侯可不会对你怎样。”他将手中早已揉皱的棋纸一丢,冷笑道,“沈二公子塞给本侯的‘礼物’,若是就这般杀了,未免太过可惜。”
地上臣服的人影两股战战,不敢动弹。
铮——
锐气逼人的铁剑刺破空寂,紧紧贴着他的脖子插下,穿板入地。
“是嫌本侯太好说话了吗?”贺缄吾危险地眯起眼睛,倏尔拔剑砍落那人的束发,随意地用剑尖在他颅顶一拍,“再不听话,掉的......可就是这颗脑袋了。”
那人忙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去,仿佛有恶鬼在后。
狂风携凛而至,只在片刻,枝桠作响的窗前便抚下了一团黑影,“主人。贺老将军传信,诏您速归。”
“急什么?”贺缄吾不以为然地望向远处青山叠翠,修长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敲击窗沿,“回去告诉老爷子,本侯自有安排。”
·
五日后,寿春郊道。
此处的山林更为蓊郁,连寒风也不再那般刺骨。虞渊之处,惊天悬水向一线天涌去,万霞钗云染林下路浸红。
突然,一劈弯刀自竹林飒飒中破风而来!
马匹受惊嘶叫,鸟群振翅疾飞。昭阳身姿卓然,顷刻之间立鞘出剑,在它稍离近毫厘便狠狠击落。他警觉地扫视四周:“谁?”
话音未落,又一记弯刀环林而行,竟是将沿途枝干砍了个干净,在空中划出一道阴森而诡异的曲线,眨眼便要袭击他的后背。
清风乍起,马车内忽而飞出了一把洁白的骨扇,轻飘飘地就将其往远处打偏了一瞬,弯刀直立入木。
只听得一阵张扬的笑声伴着佩玉鸣鸾从头顶传来,随风扬起的红衫紧勾着她淋漓有致的身躯。她轻盈地从树间跳下,高高竖起的乌发从肩颈之后滑落,翩然起身时,两侧鬓发翻飞。那双清明的眼眸看向昭阳,鼓掌喝道:“少侠好身手!”
昭阳愣了神,恭作一揖,“这位姑娘,刀剑无眼,莫要伤及自己。”末了,又补充道:“如是无事,在下便先行离开了。”
她笑意吟吟地走向昭阳,在他寸寸后避的目光下,那青葱如玉的指尖轻挑地拨开剑背,“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少侠可是名唤昭阳?”
闻言,昭阳霎时眉间一冷,目光锐利地盯着她,暗自握紧剑柄,“姑娘,人可不能乱喊。”
“别生气呀,”她状似受到了惊吓般收拢指尖,片刻后,却是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可是对你们毫无恶意。”
“……”
若是没有两把弯刀在前,昭阳姑且能够相信。他默然地扫了一眼,脸上方才还算温和的表情已然褪去:“请让开,姑娘。否则......”话音未落,陵劲淬砺的利刃已逼近她的脖间。
那女子清秀的眉眼生得实在好看,两颊樱粉,丹若栀子,一点朱唇勾起,脸上并无惧色,“你可知我兄长是谁?”
昭阳似是被这无厘头的问话愣住了,半晌才冷哼一声,“若姑娘执意要拦在下的路,就算兄长是当今圣上,也徒劳无益。”
“哼,我兄长可比那狗皇帝要厉害多了。”她故作妥协地后撤一步,还不等昭阳愕然于她的不敬之词,下一瞬她又乍乍唬唬地凑了过来,眼眸晶亮,“你真的不想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在下说了......”
“昭阳,莫要无礼。”珠链轻响,一只截骨分明的素手拨开流苏金缕,如涟漪般抚动。沈晦从厢内缓缓迈步而出,一身雅致银纹的雪袍与羊脂玉佩交相辉映,鸦色长发如瀑布般直垂而下,微微飘拂,“姑娘可曾受到惊吓?”
那红衣女子见他走出,瞳孔微缩,盯了足足有半刻。下一瞬,她又肉眼可见地雀跃起来,似有百鸟齐鸣在侧。
昭阳还未反应过来,便只见她招呼着手臂,满是欣喜地大喊道:“嫂嫂!”
声音嘹亮,余音袅袅。
惊得沈晦两耳发晕,险些从车轴上跌落下来。
昭阳已是直挺挺地僵在原地,半天才艰涩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如她所愿地问出那句,“敢问......姑娘的兄长是......”
她闻言挑眉,眼中锐意闪闪,英气纵横:“骠骑大将军贺老将军独子,贺缄吾。”言罢又扶手一揖,“在下贺衾温,实乃名不经传的贺家独女。幸会。”
“贺小姐过谦了,”沈晦不愧是定力过人,只那片刻后便淡淡一笑道,“不知贺小姐寻沈某一行有何贵干?”
贺衾温弯下眼睫,突然快步跑至沈晦跟前,衣摆交缠,翩然若蝶。她仰头望向沈晦柔和的眉眼,兴奋问道:“你果真是我的嫂嫂?”
沈晦的呼吸错开半拍,垂眸敛下眉间异色,“贺小姐许是误会了什么。我与侯爷并非......”
“卷轴里的画像不及嫂嫂半分好看,”贺衾温巧笑嫣兮,全然不顾他口中所言,“嫂嫂,我很喜欢你。”
沈晦一怔,无奈摇头:“承蒙小姐厚爱,但我确非是你嫂嫂。贺小姐此次前来,总不是为了只见沈某一面罢?”
“自然不是。”贺衾温谈笑间已站上车轴,不等昭阳伸手拦她,便灵巧地躲到了沈晦身后,探出半颗脑袋,“有要紧事的!真的!少侠快放下屠刀!!啊——嫂嫂护我!”
昭阳气极,又不敢冒犯沈晦,便只得收了剑鞘,单膝跪地,满是不服地抱拳揖礼,“属下看守不力,请公子责罚。”
沈晦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果然是一脉相承。
·
景色如倒影般向后退去。
“大小姐,你到底有什么要事?“
入鞘的佩剑别在身侧,昭阳虚握剑柄,不敢有片刻放松。
“这都快到城门了,捎你的路也差不多......哎——!你干什么!”
继上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后,昭阳眼疾手快地挡下了她窜向沈晦的身影。
佩玉撞出重重一声,贺衾温单手叉腰,满是不可置信地指向他:“我自是和嫂嫂有要事要商......啊!男女授受不亲!你别拽我!”
“你休要糊弄在下。”
昭阳满是戒备地冷着面色,拦住她的去路。贺衾温却在他臂膀空隙之际,瞅准了时机猛地向沈晦扑去。昭阳见状,赶忙拉住了她的袖摆,愠怒道,“既是男女授受不亲,那你离公子那么近做什么?”
“与你何干?“
“那你胡言乱语什么,谁是你嫂嫂?”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死死把人往身边拽,一个狠狠把人向外面推,竟是同时冷哼一声。
“小姐若是再不识礼数,就别怪在下不客气。”昭阳掌背青筋若现,指尖上好的缎绸如虫蚁般皱起。
贺衾温勾起嘲讽的笑意,刀背横贴着她细长的臂弯,“你真以为,就凭你也能拦得住本小姐?”
昭阳目光微沉,缓缓抽出佩剑,银光粼粼,“你大可以试试看。”
.......
杀势渐起,沈晦只是避开视线交汇,淡然地抿了一口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