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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39章 水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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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韬大醉,在甲板上躺了足足两个时辰。

醒来后已是傍晚,落日熔金,暮云重重铺开。孟韬依稀记起了一些酒后醉话,显出几分窘迫来,“醉一回也挺好的……要是能不醒就更好了。”

然后他开始往回走,一路上愣是没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直到齐冕船只的方向传来雷霆震怒——“雁玉呢?”

齐冕着急得比往常任何一回都要夸张,接连派了三拨人来找齐雁玉,然而无果。谢乾灵本人摆出一副“一切全凭齐姑娘做主”的样子,自己没下一条命令,重话狠话都是齐雁玉在说。最后在齐雁玉的命令下,对面连放踏板的口子也不肯开一个。

齐冕只得亲自来找。夜色已然降临,两边点起零星的风灯,齐冕站在船舷边扯着嗓子大喊,也没见对面打开哪怕是一扇窗。最后谢乾灵犹犹豫豫地走出船舱行礼,齐雁玉还满嘴挂着“你说你理他干嘛”。

我开了一条门缝听他们吵架。

齐雁玉的声音相隔一片浪涛,但好在清脆响亮,依稀仍能听清,“若我今日听你的回去了,明日呢?后日呢?这辈子呢?这不是跨两艘船的事情,说白了你就是不让我和永承哥哥在一起!”

“那你又为何非要在一起?”齐冕的声音似天雷滚滚,隐含蓄势待发的怒意。

“爱本就是没有原因的事情!”

“荒唐!”

“你来人间不是为了快活一场么?你自己也心安理得地享了半辈子的乐,如何到我这里就成了荒唐!”

“享乐也该有个度!”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度!合你的意吗?”

“这不是我的意,是天意!你知不知道你身边的人……”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大约包括意图叛国、意图争储等。

但谢乾灵很适时抢过话茬,装无辜道:“齐叔,您说我吗?我会对雁玉好的。”

……

一刻钟过去,他们还没吵累,但我听累了。我阖上门解衣散发,上床往被窝里钻。躺倒之前我看了一眼窗外的长空,浓云如墨,沉甸甸的好似携满城雨水而来,遮蔽了万里天光。

“像是要下雨了。”我对碧环说。

-

当夜某时某刻,窗外一阵轰鸣,雷声滚滚而来。

现在还没到我这个失眠重度患者的入睡的时间,但我依然吓得不轻,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

再下一瞬,雨水瓢泼,狂风灌进船舱。

江面大浪翻滚,船身开始剧烈摇晃。我顿时喉咙里泛起一阵恶心的感觉,好似五脏六腑都处在翻江倒海之中。我抓着窗棂试图稳住身子,脑袋靠在窗户纸上,雨打江面的声音愈发清晰。

雨声里还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这个时候,外头应当有人在冒雨掌舵,有人在落帆,有人在收拾不防水的东西。

可是再下一个声音就不正常了。那是木头撞击坍塌的声音,伴随着无数人的尖叫,来自谢乾灵船只的方向。

我当即下榻,随手抓起一件斗篷,披着满头的散发就出了门。雨水和狂风迎面打过来,我提一盏风灯朝那个方向看去——船塌了。

塌不在舱室,在骨架。一艘船要想抵御风浪,靠的是尖底龙骨结构,以一个纵向构件首连船首柱、后接船尾柱。如今船舱整个地陷落,骨架却从里头分崩离析,可见沉船是骨架不稳所致。

松木材料塌成一块块一根根,木料上还挂着许多条人命。这样大的一艘船,却被一个巨浪轻而易举地压入水中。我再次看清江面时,便见水花四处迸起,有手臂和脑袋冒出水面,挣扎不止。

裴颂已经站在船舱门口的船篷下。舵手一路踉跄地跑来询问:“大人,咱救不救人哪?”

“当然要救,为何不救。”我淋着雨跑过去。

裴颂却陷入了沉思,“一个皇子,一个镇南侯千金,剩下的都是皇子的谋士。如果不救的话……”

“如果不救,齐侯爷只会愈发独大。二哥哥,他们是侯爷的死对头,我们剑南的边军也是。就算真的要考虑对局势的影响,也该救人。”

裴颂这才下令,“救人吧。”

于是舵手把本该驶离的船又调转了回去。裴颂吩咐下人取来绳索,在船边放下去。一排守卫点起五六个风灯甩动呐喊,试图唤起水中挣扎的人的注意力。

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提灯走到船舷边遥遥望去,依稀辨认着船体结构。船已经被整个翻了身,骨架构成的底座变成零散的木板,可是船舱……

甲板下面那一层都是货物,不要也罢。重点是住人的地方。谢乾灵和齐雁玉很可能被压在木板堆下面。如果这些守卫和小厮都只顾自己上岸的话,他们两个人未必能游出来。可是生死关头,我也不能要求一个人为了救别人而陷自己于险境,哪怕他救的人身份比他高很多很多。

我跑到另一侧去看齐冕那艘船的情况。他们已经离风浪中心有一段距离,但也不算平稳。船正在渐行渐远,齐冕却一脸焦灼,站在船舷边上高声呼叫:“雁玉——雁玉——”

忽而他看见了我,于是盯着我喊:“郡主——可知雁玉的下落——”

我试着喊了一句,可是细声细气的嗓音一出口就融入风浪中。我于是拉来一个守卫,叫他把我的话高声复述了一遍:“齐姑娘的情况不乐观——”

“刚才有一个大浪,把整艘船翻了个个儿。”

“刚才有一个大浪,把整艘船翻了个个儿——”

“船舱整体陷落,她很难游出来。”

“船舱整体陷落,她很难游出来——”

守卫简直是用生命在喊话,三句话之后嗓音就带了点喑哑。

齐冕听罢,顾不得身后兵将幕僚的阻拦,翻身跃入水中。

我提着风灯沿船舷走,用灯光给他指方向。齐冕偶尔抬头看一眼我指的方向,划水的动作矫健有力,明显是会水的。

而另一侧,裴颂已经指挥士兵拉了好些人上来。我的房间是唯一有炭火的,现在还弥漫着暖气,于是我开门让他们进去,跑到货舱取了好些草席和衣物来。

大家各自拼尽全力。

-

谢乾灵和齐雁玉是在一堆被风浪翻卷了好几回的木板里被找到的。两个人抱在一起,谢乾灵把齐雁玉的头部搂在怀中,抵挡了好些撞击。最后齐雁玉只刮伤了腿,谢乾灵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好皮。

找到他们主要是齐冕的功劳。他以一己之力把木板堆翻了个遍,才发现这两个被困其中的人。

据清点,谢乾灵那艘船上至皇子下至小厮共五十七人,目前救回来的只有四十五人。我们昨天是确认了水面没有人游动的迹象才离开的,也就是说还有十二人在风浪中或死或失踪。

我们和齐冕的那艘船失去了联系。裴颂和齐冕商议了一番,决定就近靠岸。

本就不大的船舱里坐满了人。裴颂把使团的人排到一个房间,剩下的全部用于安置伤员。周从安一个个把脉治伤。我抱着满怀的衣服走了一圈,确认所有人都有衣服穿,而后帮忙涂了一些伤药,一直忙到后半夜。彼时我自己也是一阵困意涌上心头,于是和碧环同撑一把伞,在船舱外的船篷下面靠墙席地而坐,看雨水倾落,风浪千叠。

真是漫长的一夜哪。

船又摇晃了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才驶入一个最起码不会翻船沉船的地带。黎明将至,雨霁初晴,水天之间泛起朦胧的晓光。裴颂忙里偷闲地找到我,和我一样不嫌脏地席地而坐。一夜的忙碌之后,他也是一身湿加上一身疲惫。

“我过会子叫他们腾个房间,给你换身衣服吧。”他开口道。

“我去甲板下面换就好。”

“随你。”

一阵子的安静后,裴颂又开口:“洛泱。”

“嗯。”

“昨晚你劝我救人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一船人牵扯了几股势力,有没有过权衡和算计?”

我如实回答:“没有。”

“那如果沉的是齐侯爷那艘船呢?”

我顿时无言。

“我在救回来的人群中听到了一个事情,不妨说来也让你听听……据说,齐侯爷在木板堆里头找人的时候,随手往外甩去一块木板,砸到了一个小卒。然后这个小卒沉下去了。有认识的人目睹了,委托我们的人在船上找了一圈,发现救回来的人里面没有他。”

我抱着膝头沉默良久。

“二哥哥是不是想说,我不该给齐侯爷传信指路。”

“倒也怪不到你头上,毕竟他也算是救了四殿下和齐姑娘。我只是想骂一骂齐冕那个老家伙……”裴颂像说悄悄话似的压低了声音,“自己爱女心切,也不能丢木板的时候不往外头看一眼。真是白长那么大一双眼睛。”

“可偏偏他是侯爷,死的是个小卒。”我闷闷地垂下头。

“没法子的事情。”裴颂一声长叹,“你这回告御状啊……我虽不赞成你身涉党争,但若是能把这么个人告倒了,其实也不错。”

思绪翻涌了一阵子,我突然抬起头来,注视着裴颂被日光染成金色的侧脸,“二哥哥,你刚才的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说说看。”裴颂好奇地把目光转来。

“若这是个有法可依的世道,恶人自有天收,那便不需要我来替天行道。在自身不涉险境的情况下,救一下也无妨。可若是这世道并不那么清明,譬如当下……说实话,任他沉江,比留证据告御状省力多了。”

“这就对了。”裴颂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我继续思索着,忽然脑子里又冒出一个想法来。

“不对不对。”

“怎么又不对了?”

“我再怎么公允,也只有一己之见,一面之词。我又凭什么断定,我的裁决就是正义。”

“可是你也说了,这是在世道不清明的情况下。”

“那是不是就没办法了。”我小声嘀咕着。

裴颂的沉默代表了他的肯定回答。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世道能清明些,别把这些重担都压在为数不多的清明的人身上。”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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