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将城中厚雪下的尸体尽数运往城外已是数天之后，那时，颜乐天正站在城门前，迎接从江南而来的粮队，看着一车又一车用无数秸秆铺上的大米，围观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这个冬天，羊群有得吃了，活着的人也都能熬过去了。
百感交集之际，一老妇人却在一众运粮车上朝着颜乐天赶来，她激动跑到颜乐天身边，道：“公子，首领，烁，他醒了。”
从城西一路奔驰，任大雪天的路再滑，他不断从地上爬起，看着熟悉的街道，那日的景象在眼前浮现。
老将军用山一样的身躯守在了南门，却依旧没有挡住如豺狼的金军铁蹄的踏入陵城。
那时，三皇子的队伍还远在天边，在陵城守卫军都悉数战死沙场的情况下，东方烁与姚彦组织的民兵留下来断后，保护城中的妇幼。
也是如此，让颜乐天亲眼见到东方烁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直到那时，他还微笑着告诉自己没事，等到到了三皇子终于带着人马杀入敌营，他却突然就这么倒下了。
颜乐天紧紧抱着他，手上全是已经粘稠的血。
他带着已经昏迷的东方烁，一路狂奔，寻找城中的大夫，渴望他们救他，可纵使找到了，他们也是摇摇头。
倒下后，东方烁一直处于昏迷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醒过来了。
跌跌撞撞跑到那已经充做免费医馆的旅店，一路上，见到无数身受重伤的旧兵从医馆里走来，就这么坐在了医馆的门口，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眼巴巴得看着一脸着急的颜乐天。
颜乐天此时眼中却彷佛只剩下楼上那心心念念的人。
推开大门，刚好碰上了姚彦走了出来开门，自从三皇子以国礼将老将军的遗体护送回京后，姚彦作为如今整个陵城最大的官，继续他的职责，接手了陵城。
“颜公子，你终于来了。”许久不曾睡过一觉的他眼底泛起了一层深深的黑眼圈，纵使如此，他仍旧强撑着身子，打起精神，向颜乐天祝贺道：“烁等你很久了，快去吧。”
陵城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也是百忙之中听到了消息，因为离得近所以便来得快，不过要说与这东方烁渊源，他们可是结结实实当了一回战友，做了一回兄弟。
朝着姚大人点了点头，颜乐□□里面一望，便迫不及待得冲了进去。
格桑见到他来，轻声喊了他一声，见没有应自己，嘴角不由得跟着一笑，收拾了丢在地上的血绷带，跟着替东方烁换药完成的阿羟下去了。
当那一双眼眸终于产生对视时，彷佛历经了千山万水，那一刻，颜乐天焦作不安的心，也终于随之落下。
“格桑的朋友说你伤的很重，阿羟一把年纪，连夜冒着雪从部落赶来的……我，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颜乐天的声音带上了颤抖。
看着眼前狼狈的乐天，即使俩唇仍旧发白，脸上难见血色，抬手时扯到胸口的伤口让他忍不住叫痛，一开口的声音如啼血的杜鹃，他仍旧想要拥那人入怀。
虽然，在看到颜乐天的那一刻，他差点没认出这是自己的乐天。
“乐天，你辛苦了。”
看着一身许久没有打理的长发，脸上带着结痂的伤口，已经生了冻疮并发紫的颜乐天，东方烁心里不知为何，狠狠地抽了一下，剧痛之后，他满心疼惜，只想把颜乐天抱在怀里，在他的耳畔诉说自己的思念。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他以为自己永远都醒不过来，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梦里没有乐天。
颜乐天接过他伸来的手，蹲下身去靠在床的旁边，道：“你醒过来就好，烁。”
伸手抚摸着颜乐天的脸庞，手上传来粗糙的纹理叫他怜惜，却在心底暗下决心，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他如此担惊受怕。
东方烁其实还没有认识到自己对颜乐天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只是想要保护他，希望他陪在自己的身边。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在多少个梦里见到了他。
他对他的乐天点了点头，说：“嗯。”
颜乐天就这么坐在床前，时不时端来药来喂他，时不时问他还有哪不舒服，肚子饿不饿，需不需要吃一点东西，他真的好久没和他说话了，也很久没听到烁的声音了。
反观东方烁，无论颜乐天端来什么，就算不饿，也会毫不扫兴吃上些许，甚至已经喝过了的药，他都还要再喝一遍。
他们，好像久别重逢。
*
从迎春馆里刚出来，姚彦直奔城外，来到安葬无数在战争中死去陵城守边军的地方，因为他接到了一个人的消息，约他在城外相见，告别。
白茫茫的天，北风卷地，大雪依旧，这长达数百米的墓地前，有的围满了老少，有的冷冷清清，在那些冷清的地方，无数保家卫国死去的勇士，甚至没有姓名，姚彦也就朝着那些地方走去。
一排排无字的墓碑上，有一个上面写着血红色字的木碑尤其明显，而姚彦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
轮椅是仿造之前颜乐天的造的，上面的人伤了脊柱，目前只能靠轮椅行走。
看着大雪下，他披着厚厚的毯子，木碑上还刻着鲜红的梅友亮三字，姚彦想起来，那是陵城捕快的一个小孩。
“友亮的墓我是托人问了颜公子，所以才赶着过来给他刻了个名字。”轮椅之上的人转过身来，正是原来陵城衙门府的总管——纪凡。
听到他的话，姚彦默默走上前去，对着梅友亮的墓深深拘了一躬，原来那个活泼的小孩，也不见了……
“姚……”他顿了顿，接着又喊了姚彦的名字，说：“谢氏那日趁乱跑路，我和友亮都没有抓到了她，所以，我暂时还不能定你的罪。”
听着身后人的话，姚彦沉默地低下了自己的头，纪凡继续问他：“那日，你没……你放走的人，是你的弟弟吧，是他带领敌军进攻城西，害的我、将军、友亮……落得这个下场。”
姚彦身子一僵，劳累了许久的身体竟然不由自主得起了几分颤抖，“我……对不起。”他声音被风声掩盖，小的令人听不清。
可纪凡却依旧听清了，他看向远方，那是金朝的方向。
许久，他道：“我醒来时听说了很多事情，百姓们都赞扬你，希望你不要辜负将军、将士们的祈望，所以你不必道歉了，你未做完的事，我会替你做完，陵城需要你。”
“嗯。”他只默默听着。
他掂了掂手里弄来的干粮，几粒碎银，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笑了笑，将这无比沉重的气氛打破。
“行了，我让你来，是想拜托姚大人一件事，假如我回不来了，希望大人能每年抽空到这墓前来，替我给这兄弟烧点纸钱，他从小跟着我，和我一样，是生活在陵城的孤儿，除了我，没有人能记得他了。”
“好。”
答应后，又是俩人的沉寂。
大雪骤歇，纪凡知道，他前往金国的路，该启程了。
姚彦注视着他独自一人上路，想上前拦住他的想法却在无数次又将自己困住。
他心里清楚，他不是故意放走他的堂弟，那个罪大恶极之人，姚敬。
他杀不了他，更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眼前人去复仇，他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祷前行者的平安，并守好陵城。
这是无数葬身于此的英灵的愿望。
是他未来必须肩负的责任。
*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出自杜甫《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数日以后，姚彦再次送别的，还有东方烁一行人。
南方草料已送达，他们想要尽快将其送到几乎穷尽的部落去。
派遣来支援的兄弟回去时已经不足一半，却勉强能够拉起足够部落羊群过冬的草料。
朝廷给了他们封赏，将东方部落的所有人正式划入大周的一个民族，东方烁，依旧是这个部落的首领，除去每年需要向官府上交等量的羊肉，朝廷同样承诺，不干涉他们的自由。
他们仍旧是草原上飞翔的雄鹰。
临行时，姚彦送上了一件东西。
“颜公子，这是老将军事前给你准备的礼物。”
揭开那红布，里面是洗去额头上罪印的药粉，这让颜乐天不由得想起了那日牢中，老将军与自己的促膝长谈。
“等你出来，我会为你准备一份贺礼，等你。”
昔日的话彷佛近在只此，只是如今，已故人不在。
姚彦将那药粉交到了颜乐天手中，语重心长道：“老将军特意留了一张纸条，在这药粉旁边，他说他给你的并不是洗去罪印的一剂药粉，而是，正真的自由。”
颤巍巍接过那药粉和书信，将书信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是老将军临终前的亲笔。
一字字读完时已是热泪盈眶，颜乐天却将那最后那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
“乐天，你和你的祖父一样，你有你自己的价值，老夫相信，未来的你，不可估量。”
作者有话要说：温馨提示，本章算是做节。
乐天和烁要正是开始抓部落的建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