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夜，风如冰刀薄仞般钻进幕帘。窦清欢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望见前方华丽的车帷，悻悻地缩回头将自己车上的缝隙塞好。

不愧是宫里亲派来的马车，想必是比自己乘的这辆温暖舒适得多。苏府的这辆车朴实无华，几乎没什么多余的装饰，胜在拉车马脚力又快又稳。入冬后，苏无羡知她日日要用车，特意交代苏鸿换上厚实的马车幕帘和软垫为她御寒。这已胜过寻常人家千倍，她自然知足。

至于上官祺着意挑选的马车，由于苏府的马并不认可，总是在套缰绳时逃开，因而早被闲置在棚里。

圣旨是初雪赐宴，除了内眷还点了几位年内办事得力的能臣。苏无羡主管军器局，又接任江城军统帅，自然是圣驾前的新宠。

接旨后的苏无羡对着面面相觑的合府众人，沉吟片刻，问宣旨的公公能否带人侍候。公公自然点头应允，心下却纳罕，当朝臣子出行哪个不会带上侍婢小厮，惟有这苏将军多此一问。细想便又理解，果然是军中之人，平日处事敞亮利落，没有那等排场。

公公钦佩将军为人，因而对着被随带入宫的小姑娘也格外关照了几句。

“姑娘，今日家宴有不少女眷在，她们饮食完毕后会先离席。姑娘你便跟着走，将苏府的献礼一同带去。若哪宫的娘娘看中了，兴许会叫人找你去她宫里领赏银。过后会有人引你回偏殿等候，你只等宴散时与苏将军一同出宫便是。”

窦清欢感激地朝公公行礼，不忘很上道地悄悄塞了几个银子。公公笑得合不拢嘴，心想没见过哪家丫头还这么会来事的。

偏门打开，宴厅的暖意与香气扑面而来。混在各府侍婢里的窦清欢大气都不敢喘，跟着前面的绣花鞋，闷着头一直往前走，直到撞上前人才停住脚步。

她倒吸一口冷气，暗暗吃痛，却丝毫不敢出声。她拢着自己妃色的裙摆，刚刚稳住身子，忽然听到身旁一声极浅的嘲笑。

“小丫头，不看路的么？”

她惊诧地望向身前那个闲坐的背影，男人侧了侧脸，狭长的凤眼里满是嘲讽，眼珠悄无痕迹地转到她身上又移开，嘴角勾起。

竟然是楚文轩。窦清欢大惊失色，转念一想又想捶胸顿足。这是家宴，怎么忘了这个可恶的男人是太子呢。

“找你家苏无限么？”他轻声道，抬了抬锋利的下颌，“在那边。”

窦清欢顺着方向看去，只见苏无羡刚刚在对面落座，这才发觉刚刚自己一时心急，站错了位置。她朝那边勉强苦笑，对面的男人微微一愣，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什么意思！

她捕捉到对方的无语，怒从心起，我又不是故意的！

苏无羡想是也看出她的脾气，连忙又换一副温和模样，送上了个抚慰的眼神。小姑娘却并不领情，瘪着嘴鼻孔出气，小脸扭向一旁。

他们自以为是无人在意的哑剧，殊不知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别样光景。

名声赫赫的将军统帅朝着当朝太子百般示好，不近女色自断红尘的太子脸上却难得挂着意味不明的笑。要多诡异有多诡异的画面里，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窦清欢的存在。

负气的小姑娘一扭脸，恰好与那人看透一切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人身着暗金色的锦缎丝袍，珠翠满头，转脸时耳坠清脆作响。她面容姣好，仪态大方，宛若神女般端坐于圣上身边不远的桌后，投来的目光深邃如秋水。

窦清欢慌忙垂下头来，生怕自己这一眼望过去会得罪哪位娘娘夫人，招来什么是非。待她再次敢抬头时，却出乎意料地又与那位美人目光相接。

或者说，她的目光一直没移开过？

那是什么人？窦清欢呆在原地，直愣愣地与她对视，不多时却听见圣上发话：

“慕妃向来不爱饮酒，怎的如此没眼色？快去换个甜汤来。”

美人收回目光，转向圣上微微欠身谢恩。

“今天的菜式还满意么？”

美人眉心微动，缓缓漾开笑来，朱唇轻启：“陛下亲自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朕不敢居功，只是猜着你的心意选了几样，也让太子看着增补了些。”

慕妃头也没回，似乎早已对万千宠爱集一身的恩典习以为常，仍是对着圣上的方向谢了个恩。她脑后的发髻上有什么跟着闪了闪，晃到了小姑娘的眼睛。窦清欢眯起眼凝神，隐约看见了支景泰蓝蝶恋花步摇，忽然觉得颇为熟悉。

她低下头，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忽然瞥见身前的楚文轩正面无表情地夹菜，杯中的酒几乎没碰。

窦清欢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男人孤寂的背影，又远远望了望那边同样眼底淡漠的慕妃，一声惊呼掐断在喉咙里。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她脑中一片混沌，这时女眷也开始退场。她跟着宫女侍婢出了宴厅，又被领头的姑姑拽上了顶小轿。不消片刻，窦清欢又被推到一扇宫门前。

“进去吧，娘娘要见你。”

她点着头，胡乱伸出一只脚跨进宫门，这才反应过来。娘娘？哪位娘娘？为什么要见我？窦清欢赶忙回头，正要询问，却发现姑姑已经跟着人群走远，自己也分辨不出她是哪一张脸。

罢了，或许只是例行赏赐，得体应对便是了。

她按捺住惴惴不安的心情，轻声推门而入，北风紧跟着便钻了进来。小姑娘舍不得室内的温暖香馨，眼疾手快地将门啪地关好。

屋里并没有人。

窦清欢定定地站了会儿，微垂着头，扮得像是个懂规矩的小宫女。可不过一会儿她便放弃了，觉得自己像是脑子有问题，明明无人，何必还要如此猫腰弓背。

她松下劲来，舒展着臂膀，四下探望。

“小丫头，等急了没有？”

窦清欢一激灵，庆幸自己还没做更出格的行为，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谦恭答着：

“哪里，娘娘这话折煞了。”

里间的屏风后款款走出了个倩影。窦清欢定睛一望，正是刚刚席间与她频频对视的美人。

慕妃已经褪下外衣，里面的金丝薄袄绣着纷繁的样式，满头凤钗也已卸了大半。惟有那只步摇还插在脑后，随着她一步一晃，顾盼生辉。

她朝正看得出神的窦清欢轻声笑了笑，问道：

“你是苏府的人？”

“是。”

“苏府进献的西域香料不错，你可知道是什么香？”

“小女子略知一二，这次寻摸了几种好香，其中月麟香最为难得，还请娘娘品鉴。”

慕妃不置可否，忽然道：“抬起头来。”

她打量着窦清欢不明所以的小脸，见她五官小巧，皮肤白皙，双眸清澈坦然，完全不似一般婢女那样畏缩，不禁赞许地点头。

“好一个不卑不亢的小丫头，不愧是苏府的人。我问你，苏府要添一位女主人，你可知道？”

一模一样的话，窦清欢一个时辰前也在苏府听了一遍。此刻再次听到，恍惚有种精神错乱的幻觉。她望着慕妃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底里冒出一万种想法。

圣上与慕妃刚要给苏无羡赐婚，自然是在说赐婚的人选。可苏无羡在家宴上提到“女主人”时的表情和语气，似乎又与赐婚搭不上边。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装傻：“这是苏将军的私事，小女不曾听闻。”

窦清欢有意将“私事”二字咬得很重，不为别的，只为出气。

慕妃自然会意，却十分不给面子，轻描淡写地纠正：“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将军父母早故，若有位高权重的人来作媒自然更好，哪里来的私事？”

窦清欢登时火冒三丈，暗暗咬着下唇，灼人的目光瞥了眼她手里握着的蝶恋花步摇。别人说这话也就算了，问题是你明明也不认同这等包办婚姻，怎么还非要来搅浑水？

她憋着口气不再答话，敷衍地歪了歪头，周身上下都在传达着“你说得对”的情绪。偏那慕妃又好死不死地继续开口。

“张丞相家的长女，样貌人品很出众，不过年龄大了苏将军五六岁的样子。但张家姑娘保养得不错，模样还是般配的。”

“敏郡王最小的那个外甥女也不错。她母亲虽然出身青楼，但琴棋技艺精湛，那小姑娘估计也学得差不离。若是苏将军嫌弃，大不了我去求圣上封她个什么县主，也不算籍籍无名地嫁了。”

“你倒是替你家将军选选，哪个更好？”

小姑娘原已气得满脸通红，疑惑抬眸对上她眨着眼的笑意盎然，却忽然平静下来。她深深呼了口气，淡淡应声道：

“都好。”

“都好？”

慕妃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听错了般不可置信。窦清欢直视着她那风华绝代的脸庞，扬声道：

“别的都不打紧。只要人品正直，自然都是好姑娘，也自然配得上我们苏将军，苏府定会尊她为女主人。”

话毕，窦清欢收敛了锋芒，诚挚又温柔地望着那双水波杏眼。

“苏府能蒙圣上和娘娘赐婚，当然是恩典喜事。只是还请您多多费心，问问那几位姑娘可否有心上人。别拆了有情人的姻缘，使这世上再多一双可怜男女。”

慕妃眼里微闪着光芒，朱唇皓齿动了动，情绪翻涌，却强装着镇定握紧了凤椅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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