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羡与几位同僚道别，回身望向侯在殿外的侍从婢女。朱阁青瓦下，一群莺莺燕燕里的妃色衣裙并不显眼，却仍被他一眼锁定。

他迈步向小姑娘走去，离近了些才看见她脸上有种异样的激动，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窦清欢心中一宽，也不顾周围人多眼杂，连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便往外走。

苏无羡觉得奇怪，可堂堂将军被姑娘拉拉扯扯也总不是办法。他反手制住窦清欢的细腕，往自己腋下一拉，将她半边身子锁在自己怀里。旁人看来像是丫头扶着醉乎乎的主人艰难行走，倒也正常。

回府是由各府的轿子自行接人，苏无羡与窦清欢挤在自家马车里，宽敞的车内登时暖和了不少。小姑娘悄悄瞥了眼正襟危坐于一旁的将军，轻手轻脚地往他那侧靠了靠取暖。

“刚才那么着急，是有话要说？”

的确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因太过离奇而不知从何说起。她眨了眨眼，望着苏无羡微醺的眼角眉梢，深吸了口气。

“你可记得，我曾疑惑楚文轩明明不爱饮酒，却偏要收购周氏酒馆？”

“嗯，他今日也基本没碰过酒杯。”

“如果不是自己爱喝，那定是对他重要的人爱喝。那人就是慕妃。”

苏无羡宛如听到了天方夜谭，瞠目结舌许久，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来。

“可刚刚席间，圣上还提到慕妃不喜饮酒。”

“她不喜饮的只是皇家的酒。她那宫里，分明飘着周氏酒馆新出的冬梅酒香。”

苏无羡一把抓住她，“你敢肯定？”

窦清欢浅哼一声：“你不信我？除了酒香，她那宫里还有太子府在时疫期间定制的面纱罩，头上戴着的是我在太子府见过的步摇……”

她忽然停住话头，脑海里天雷滚滚。说起来，江城时疫最大的传播事件就是中秋焰火大会，而楚文轩曾说他看过，好巧不巧，慕妃也在之后不久就染上时疫病倒。

甚至她也如楚文轩一般，熟门熟路地叫自己“小丫头”。

窦清欢惊出一身冷汗。这等伦理大戏下，楚文轩竟还能保住太子之位，慕妃仍是圣上身边最受宠的女人，二人该有多隐忍求全。

而那年长却温和的皇帝，也实在可怜。

“你也不必真情实感地代入了，圣上怎会一点都不察觉？”苏无羡看出了她的心思，慨然道，“这么多年来，皇城军一直在严密监视太子府，你那几位兄长都一无所获，却被你抓住了要害。难怪皇城军会如此在意你看到的那几句情诗。”

二人相对无语了一阵，苏无羡轻轻拉过她的手，在自己掌心握紧。

“你放心。”

窦清欢侧脸对上他的目光，忽然觉得他这副眼底情绪波澜的神情格外面熟。

“嗯。”

她也不知道苏无羡要她放什么心，是在承诺保护她的周全，还是在要她别为赐婚之事烦忧，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

以她相识相知的苏将军，无论是哪件事，都值得她信任。

窦清欢忽然又脱身变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笑嘻嘻地戳着将军的肩膀。

“你说我们回去还赶得上家宴嘛？我都没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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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江城初雪止住势头，转而刮起大风，天气愈发寒冷。晨起时的小姑娘本想赖床，却透过窗瞧见一夜风雪后，外面晨曦正好。她咬了咬牙，一骨碌翻身而起。

过了昨日，就又是新的开始。窦清欢赶了个大早，先到得月楼张罗起年底酬宾的事宜。得月楼今年生意兴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食客捧场，她翻着本季度的入账情况，对着流水测算折扣力度，顺手也拟了个方案。

鹿儿庄的传闻澄清后，得月楼鹿肉的价格却并没有涨得太离谱，保持了全城最低肉价，因而食客仍然蜂拥而至。

秦启晟日日忙着接待来往宾客，虽然劳累，却笑得合不拢嘴。因为尽管麋鹿肉价格低廉，其余收费的明目却添了些，特别是遭了霜的绿叶菜本就价格奇高。几样下来，低价鹿肉的亏损已被补上，甚至成为引流的好手段。

东家票价的确因传闻澄清而有波动，可得月楼的低价鹿肉没有取消，观望的人群也不再多做猜想，反而认可了当前价格下的东家票。

此番年底酬宾，说是让利，实则是为年底业绩再添一把火助力。窦清欢细细回看了折扣方案，觉得大体没什么问题，只等“神算子”程泗来后验证下预期营收会对东家票市价走势有什么影响，便可交由秦启晟具体操办。

忙完这边，还有件大事要做。脑海里浮现出那日盛怒下的上官祺的脸，她只是想起来便不禁哆嗦了下。

可红樱从西域传来的求助消息，却只有他能帮上忙。

窦清欢站在上官府邸门前稳了稳神，大不了就是再被他骂一句鬼迷心窍，没什么可怕的。她叩响大门，通传的小厮认得她，殷勤带着她直奔上官祺屋内。

“主人，是柒柒小姐来了。”

伏在桌上的男人撑起了头，华袍凌乱，系带松松垮垮。上官祺艰难地扭过身子，醉醺醺的酒气扑面而来，布满红血丝的双眼茫然转了转，落在她身上。

“你来做什么？”他狠狠地问，“怎么不回苏府那狼窝子待着？”

窦清欢大呼不妙。自己今日来是有要事相商，可遇上的不是风度翩翩的行会话事人，而是个宿醉未醒的酒鬼。她正要往后闪退，不想被一跃而起的上官祺忽然拽住了胳膊。

“柒柒，你可问你那好情郎了？知不知道当年害死我父亲的就是他们苏家？”

小姑娘惊在原地，见素日如同兄长般与自己谈笑风生的男人如今双眼猩红，咬牙切齿，忽然生出不忍。

“祺哥哥别难过了，当年的恶人要么蹲了班房，要么家破人亡，也算给上官家报了仇。”

她朝一旁的下人使了个眼色，一同将上官祺扶起坐好，又嘱咐他速速去准备醒酒汤。

“苏无羡当年不过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又怎知他父亲撒了弥天大谎，害了那么多人呢。以他现在的人品，断不会做出那等事情。”

上官祺勉强镇定下来，听她替苏无羡辩白又铁青着脸。

“你真当我不知，当年东窗事发，他父亲带着一家老小仓皇逃命，死在半路。至今他也不愿去官府领回判决文书，只因多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父亲有冤。”

“他一直与太子府水火不容，不也是想方设法地为他父亲推脱罪责么。”

窦清欢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继续说话，便顺着他意附和了几句。万幸上官府中的小厮办事得力，醒酒汤很快端了上来。她亲自端起来试了试温度，才往上官祺面前一推，简单直接地说：

“喝完。”

上官祺无语地看了看她无辜又不容置疑的眼神，悻悻低头，一口气喝完。他擦了擦嘴角，摆出了任凭她开口的模样。

“你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他早就知道这小妮子日日风风火火地忙碌，对自己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窦清欢见他好了不少，轻轻一笑，也不和他兜圈子，从怀里掏了封书信来。

“这是——红樱的信？”

“正是。红樱姐在迪城的香料生意铺得很大，眼看年节降至，一大批货若能上路，今年底便可扭亏为盈。”

上官祺久久不答，手指反复摩挲带着红樱脂粉香气的几张纸，喃喃道：“真不愧是红樱啊。”

欢欣鼓舞的小姑娘则完全没注意到他黯然的神色，而是兴冲冲地睁大眼睛问他：“所以，你可愿意帮忙？”

“什么忙？”

“从迪城一路而来的车马要塞，正是最繁忙的时候。我们两个女人家初出茅庐哪里懂这些，还需要祺哥哥帮忙疏通关系。”

她笑得谄媚，讨好地仰头望着上官祺，见他佯作一脸险恶地翻了个白眼，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种事她大可直接写信给我，何必非要经你一道转述。红樱当真与我生分了。”

小姑娘耳朵机灵，没有错过上官祺的嘟哝抱怨，眨了眨眼道：“红樱姐姐去了那么久，一个人在西域辛苦忙活，你不写信关心人家，还叫女孩子主动写信给你么？”

上官祺别过脸去，似是在逃避她的指责，而有求于人的窦清欢自然也识趣地放过了他。

“还有一事，”她继续讨好地笑笑，“你这次若需要亲自跑一趟迪城，可否能带着我同去？”

“你去作何？”上官祺诧异道，“不是年中才去过么？”

“每天都泡在江城太过苦闷，想去散散心，看看大好河山嘛。”

男人锁着眉盯紧她故作天真的小脸，表情严肃，连眼纹都更深沉了些。窦清欢眼见编不下去，只好据实相告。

“其实，是红樱姐在另一封信中对我说，在迪城遇见了慕容家的人。”

她手指反复缠着腰间的绥带，垂下了头，闷闷地开口。

“是我六哥的遗孀，红樱姐姐曾在江城见过的。当年我六哥命丧太子府前，曾将红樱姐姐救了出去，并托她照料我六嫂。只是这么多年从未寻见她便是了。没想到这次竟在迪城遇见，她还带了个孩子，似乎也是慕容家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