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楼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打算出门了,于幼诗暗自庆幸自己最后一刻爬起来了。
然而看见他们两个下来,老太太却显得并不高兴,皱眉道:“昨晚上就说了不要你送,怎么不听话呢。”
于幼诗神态从容地拿起她的包,笑道:“您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万一摔了怎么办?”
老太太身体挺得板正,花白的头发也被整理得很好,闻言严厉道:“我每天一个人上下班都没有摔过,就你在家这天我会摔是吧?”
她身上带着几十年职业生涯留存下来的老师的威严,唬得两个高大的男生都愣了一瞬,乖得跟个鹌鹑一样。
“你个犟老太太……”于幼诗有点无奈,“本来我回家的事时间就少,让我送送你怎么了?”
“盛同学来家里玩,你不陪他,陪我做什么?”老太太还是不满意,想把包夺过来,可是她的身体显然不怎么受控制,只能叹道。
“您叫我小灿就好。”盛灿上前扶住她,想了想,说到:“我跟于幼诗一起送您,反正我们也都还没吃早饭,顺道填一下肚子。”
“啊对,我们刚好能出去吃点东西。”于幼诗附和。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老太太自然没有再拒绝的道理。
于幼诗的房子在后排,去那个学生家要经过那个十字路口。跟他们走着,盛灿才知道原来还能从另一条路通过去。
“乡下的路都四通八达的。”于幼诗笑着说。
他们两个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走路缓慢的老人家后面,显得有些憋屈。
盛灿点点头,微微靠近他,斟酌地小声问到:“奶奶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于幼诗看了他一眼,又望着老太太瘦小的背影:“帕金森,在吃药控制。”
“都这样了还上班?”盛灿有点惊讶。
“奶奶闲不住。”于幼诗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去,“她在后湖教了快四十年的书,估计这辈子都很难舍弃她的学校。”
慢慢的,他们走过弯弯绕绕,终于到了街上。
天色半白,这个依靠十字路口发展起来的小集镇也在初醒前夕,被遗弃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同尘埃打滚,路上还没什么车,清凉的寒意渗透没一个角落。
路灯还没灭,一些早餐铺子已经开张了,零稀的灯光反倒显得天色没那么亮堂,白色的热气从铺子里冒出来,悠然与浮云接轨。
盛灿望着身边的一老一小,迎接这一隅凄凉又温暖的人间。
不是灯火通明的拥挤城市,不是一尘不染却花团锦簇的房间,而是在这灯火稀疏的早晨,在这野生却顽强的小镇,那多年来期望着的世间烟火,突然就有了具象。
初生的太阳透过了云层破晓,道旁的树木摇晃着尘灰吐息,身负生活的人们在每一时刻步履不停地踏入并不明朗的前路。
于是生活的勇士得以在此为自己正名。
盛灿缓缓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心脏。其实他少有被触动到的时候,但每每见这人间烟火,从中品世间沧桑,明白苦难各有不同。
这样的话,自己的痛苦也就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盛灿。”他听见于幼诗的声音,愣愣转头,突然感到自己眼尾被碾过。
于幼诗很随意地抹过他的眼泪,将手擦在他的衣襟上,轻声道:“别哭了。”
闻言,他这才焕然惊觉自己的试探,抬手抹了把脸。
老人回头看着他们,随后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别咬耳朵了,过马路,前面是绿灯。”
这个积攒了时光沉淀下来的嗓音宛若一块重若千斤的定海石,压下了两个少年心中无根的澎湃。盛灿恍然间好像窥见传承和繁衍的意义,一切新生的迷茫和困惑都无需恐惧,因为身后注定有厚重的历史在为此奠基。
他不敢妄语此意义的宏观,但在微观上,他很庆幸自己至少还有曾有过两位祖父母的陪伴。
老太太今早要走访两个学生的家,其中一个离十字路口不远,三四分钟就到了,他们爬上三楼,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门打开了,是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端正的小姑娘,见他们来,甜甜地笑了笑:“于老师,小诗哥哥。”
女孩儿身后传来声响,随后一个皮球砸来,伴随着小孩儿的尖叫,引得盛灿不住皱眉。
老太太进去之后就开始赶他们走,于幼诗也识趣地没多留。
临走的时候,女孩说到:“小诗哥哥你放心,我和青青商量好了,我待会儿把老师青青家的,青青再把老师送回去。”
于幼诗欣慰地拍拍小姑娘的脑袋:“谢谢你,于老师就交给你们了。”
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
门关上了,于幼诗领着盛灿回到十字路口,这里有很多小店提供早餐,两人看了看,选择了一家包子铺,一人点了一笼包子吃了起来。
“奶奶也姓于吗?”盛灿喝了口豆浆,问到。
于幼诗头也不抬:“对,奶奶叫于金花。”
“那你……”
“我跟我妈姓,我妈叫于思愿。”
闻言,盛灿有点惊讶——都姓于,那不就表示于幼诗的爷爷和爸爸都是赘婿?
这家这么彪悍的吗?
……
秋季总是干燥的,阳光灿烂得刺眼。
吃完东西,他们顶着太阳慢慢走到家。
“要不要去我们初见的地方看看?”于幼诗开玩笑似的建议到。
他们初见的地方就在“后湖”,一个小水库,走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盛灿摇了摇头:“我不想去,又难过又丢脸。”
于幼诗本就是随口一提,闻言也乐得清闲,跑上楼快步走到床边,踢开拖鞋,一下子扑到床上,抱怨道:“累了。”
盛灿已经完全不拘谨了,随意在他书架上找了本书。于幼诗的视线跟随他的动作,突然开口道:“你看见我桌上那本书了吧。”
盛灿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到是那本男爱书,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嗯,怎么了?”
于幼诗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真的不反感,才在床上打了个滚,道:“我感觉我大概是天生的,你呢?”
“我?”盛灿看向趴在床上的他,随手把书一扔,上床后将人抱在怀里。
皂香再次充盈了盛灿的鼻腔,这是他怎么也闻不够的味道。他俯身轻嗅于幼诗的后颈,摸了把干燥的小臂,又隔着T恤柔软的布料轻抚他的腰侧,柔韧的触感很难不让人心猿意马。
“我不是天生的。”盛灿说。
听到他的回答,于幼诗莫名感到羞臊。不过盛灿的按摩技巧很好,舒服得他不想说话。
“你怎么这么会按摩……”他懒洋洋道。
“以前学过拳击,那个时候自学了一点按摩手法。”盛灿贴着他的耳侧,小声道,“怎么样,还可以吗?”
于幼诗闭着眼睛点点头,安静地趴着,默许他借按摩的名义吃豆腐。
过了一会,盛灿心满意足,于幼诗也被他按得昏昏欲睡。
“今晚就要回宿舍了。”盛灿提醒他。
“嗯……”于幼诗没精打采地回应。
“作业写完了吗?”
“……”没。
盛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件事,也许是种花家的学生刻在基因里的潜意识吧,而且他有种预感,于幼诗肯定没写完。
结果也确实如同他所预料的,于幼诗伸了个懒腰,皱着眉头爬起来,不情不愿地坐在了书桌前。
于幼诗:“烦。”
“很多吗?”
“五张卷子一篇文,一个字没动。”
那是有点多。
于幼诗老老实实地从八点写到九点半,期间盛灿就坐在他旁边的床上,陪他一起看书。太阳渐渐逼近头顶,走廊外反射的阳光映在屋里的天花板上,像是偶然入画的金色涟漪。
听着后面邻居的家鱼池塘里鱼尾翻起的波浪,枝丫间摩拳擦掌,在眼睛突然被某一叶片反射的光线侵犯,于幼诗忍无可忍地扔下笔:“写不下去了!”
盛灿正读到那句“生命中曾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闻言放下书,看着趴在桌上的他,道:“写了多少?”
“卷子写完了。”于幼诗喝了口水。
“……”一个半小时写三张卷子,这得多敷衍才能达到这个速度。
“我帮你对答案。”盛灿说。
“嗯。”于幼诗把卷子推给他。
他拿起于幼诗做的卷子,又抽出红笔,先过看一遍答案,直接批改了起来。然而他越改越疑惑——抛开敷衍没写的那些题目,于幼诗的正确率并不太低。
按照这个水准推算,于幼诗不应该只是过一本线的水平。
盛灿抬眼看向那个在那个趴在床上,翻漫画转笔玩的人——明明可以做到更好,为什么却偏偏装作懒散的样子呢?
他没问出口,把批改完的卷子递了过去。
于幼诗随意扫了眼,挑眉满意道:“不错,跟我想的差不多。”
“如果再认真点,可以更好。”盛灿建议到。
于幼诗摇摇头,突然把桌上所有东西往前一推,瘫在了上面,道:“没必要。”
“为什么没必要?”盛灿坐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他的后腰上,感受那里玩去的弧度,和两个小小的窝。
于幼诗瞥了他一眼:“为什么我要努力呢?”
盛灿思考了一下,给出了那个最普通的答案:“为了好的大学,和你的未来。”
“可是我不需要好的大学。”于幼诗翻了一页漫画,“我的成绩考东城大学绰绰有余,何必多费功夫?”
见他无所谓的样子,盛灿突然福至心灵:“你是为了奶奶吧。”
于幼诗顿了一下,也没隐瞒:“是又怎样?奶奶不肯离开后湖,我自然得守着她,不然就没人给她养老了。”
听到他的回答,盛灿的心沉了下去,表情有点严峻,莫名想到了一个词——自暴自弃。
然而不等他细想,于幼诗就把自己的卷子推到他面前:“我不想做了,你帮我写吧。”
面对于幼诗的任何要求,盛灿都很难拒绝。
于是两人的位置互换,盛灿坐在桌前写卷子,于幼诗趴在床上翘着小腿写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