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关切奴才,是奴才的荣幸。”娄持声补充道,温言温语,掩盖住了眼底的炽热,任谁来看都感受不到他内心的汹涌澎湃。
他看了看手边的西瓜,如果能借由这盘西瓜多待在春阳殿里,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
可谁知正当他准备细嚼慢咽解决这盘西瓜时,姜依披上了褙子:“我和齐儿散散心,你待会儿自行离开就是了。”
娄持声顿时被西瓜汁呛到,咳了起来,想到了她原本就打算走动走动的。他又懊恼了起来,若是姜依不在,他一个人怎好呆在春阳殿。
“殿下……”于是乎,他几乎是没多作想就端着一盘西瓜,边咀嚼着,边和在殿门的姜依大眼瞪小眼。
“呃,入伏没多久,你要是想边走边吃也不是不可以。”
娄持声被姜依这一句话说到简直要钻到地里,一张脸腾地燥起来:“奴才并没有那么贪吃的,只是觉得不是春阳殿的人,您走了不好再待。”
姜依本想转身走的脚步一顿,她站在齐儿撑起来的阴影里,仔细道:“你有误会。我可没有要赶你的意思。”
娄持声哑然,只是觉得一张白纸被越描越黑。
正当他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姜依朝他招了招手:“一起走一道也不是不行,但着伞太小只能撑得下我和齐儿,我们沿着绿荫走。”
“奴才不怕日晒。”
姜依笑了笑:“你不怕晒,我怕你晒啊。”
娄持声心念一动,步子便有了不自然的扭捏:“殿下是会体恤底下人的。”
姜依偏头躲开一缕垂下的柳枝:“本来我有些怕查明看到了你我走在一处,疑心你,又要在你身上搞些什么,但你要是捧着盘西瓜,大可以说是给贵人送水果。”
“是。”娄持声心中一喜,连着声音都雀跃了起来,喜悦过后才恍觉得不妥,尤其是看见齐儿古怪的神色,更是不自在。若不是手里托着盘子怕是都不知道手放在哪了。
“奴婢觉得娄公公跟先前不大一样了。”齐儿思索着。
“你看谁都不一眼。”姜依已经习惯了齐儿的这番话数。
齐儿一本正经道:“最开始见他跟别人都很是疏离,如今多了好些人气,看着也让人亲近许多。”
娄持声一愣,摩挲着盘子上的雕花,他现在会比之前让人更亲近吗。
“你那时候可真是朗月疏风的公子哥,我倒是还记得你朝我行礼含蓄一笑。”姜依也是回忆起来两人的初见,不免感慨一二。
娄持声竟也没料到当时他是这样的形象,总以为是合该被人厌弃的。
他握着盘子的手更用了力,道:“殿下还是该少提您见过入宫之前的奴才。”
姜依停下了脚步,看向娄持声,虽未言,但灼灼目光也烧到了他身上。
“殿下想要说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听齐儿说来,就有些怀念之前的日子了。”姜依摇头,“你说得对,你也还是那么通透。”
娄持声哑然,看着于他身前半步的姜依,若是他真的通透,此刻就不会出现在她身边,也不会常思量着她的用度是否有缺,更不会玩什么状元筹的游戏。
他喉间一哽,心头掀起浪头,却什么都没办法说。
“春阳殿的小灶房说明儿做艾糕,就是不是五月初的嫩艾了。”姜依看了眼娄持声,偏头凑近了些悄声道,“开胃的,我尝了点还不错,到时候差人给你送过去。”
娄持声先是扬起了笑,后又局促地想要摆手,可一时间又腾不开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依唇角微微上扬:“有什么好拒绝的,你不是帮了春阳殿吗,还能有人盯着几块糕点不成。哎……如今最让人焦头烂额的应该是姜直编纂的会典吧,无论他进行到哪一步都有的是人忧心。”
看着娄持声分外小心的模样,姜依心中很不受用。一想到他每帮春阳殿一次都要顶着庞大的压力,她很难不对他存恻隐之心。如果他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这般不求回报,她又如何能胆怯到不敢同他说话,甚至连几块糕点都不敢互通往来。
她又朝着树荫处挪了挪,接过齐儿手中的伞,将它收了起来。于娄持声眼尾相擦的那一眼,姜依会心一笑:“一起晒晒太阳,能长得更高。”
娄持声瞧着姜依翩然的衣袂,突然觉得这刺目的日光算不得什么惊扰。
他回到值房,西瓜都有些失了水分,衣服上暖融融的,他抚上跳动的心脏,心跳如惊雷。他有些不敢回忆姜依的眼神。
大抵是因为那双眼睛太过清明。
只有他一个人在挣扎,而另一个人却神色平平满身清辉,只是想到这一点,就让他眉目锁起来。
娄持声胡乱翻着书,又擦了擦桌子,打开质朴的柜门,清理着瓶瓶罐罐上的浮灰,心却静不下来。他本也不是什么胡天胡地的人,自小在家中便心思细腻,本以为那份细腻足以让他在官场中洞察一切,如今那份细腻到成了他胡思乱想的源头了。
夜幕迟迟降临,娄持声侧倚在床上,原只是想歇息一会儿,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三更时分被梦魇惊醒。
梦中的他回到了从寻国出逃的时候,于林中逡巡,因为缺盐而步履虚浮,更因被荆棘划伤而精疲力尽。
他东躲西藏,不见曙光,没有希望。
他是怕死的,所以才会四下奔逃着,能拖一日是一日的躲着追兵。
虽然心中知晓是命运的捉弄,并不能全都怪在自己身上,却也对家人产生了愧疚之心。谁叫家族中只有他侥幸脱逃,苟活于世,连着为他们发声都做不到。
尤其是对弟弟娄持正,他不止一次作想,如果当初他并没有递出书信,没让他回道京城中求学,娄持正会不会就能活下来。
就在他绝望地倒在地上的时候……披着羊皮的鬼魅到了他眼前,说可以救他。
娄持声浑身一个寒战,他不做深想梦里的事,索性直接起身,想着也到了入寝的时间,便在榻边整理起了被褥。西瓜还放在桌子上,开始打蔫,娄持声并不想浪费这盘难得的水果,结果一拖再拖已经错过了它最佳的风味。
他走至窗棂边想关上窗户,却在窗边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她将兜帽摘下,然后将藏匿于斗篷中的食盒露出,笑得狡黠。
暮色群星在她的头顶璀璨,天地万物都好像是她的陪衬,一切都是那么如梦似幻。
“娄持声,是我。怕你明天不来,又怕艾叶拖得更老了,就让小灶房今天做了。”姜依噙着笑,“大家在春阳殿玩了好半天,要不是我要出门找你,怕不是现在都散不了。”
娄持声手虚扶着墙,与姜依隔窗而望,只是站着便自成一派风度,他出门迎她,又看了看天上的寒星,点点闪烁。
她既已邀他,他怎可能爽约,无论发生了何等变故,他都会默默出现。
绿色的糕点弥漫着艾叶的清气,娄持声反复咀嚼着,看着姜依期待的目光,频频点头以示认可。
姜依裹了裹披风,缩成一团:“夜里怎么这么寒,你不冷吗?”
娄持声放下糕点,一边放下窗前被撩起的纱幔一边道:“拉下来帷幔,能挡些风,盖上被子更好些,并不觉得有多冷。”
姜依不住摇头:“说明屋子里本来就不暖和才又是拉帘子又要裹被子的,你送去春阳殿的炭,我给你送回来。”
娄持声忙道:“不用,奴才自己可以想办法的。”他看着姜依充满怀疑的眼神,气焰也是一短。
“奴才一个人看顾不来炭火,万一翻了或是烧得太旺,奴才倒是没关系,烧坏宫中的一砖一瓦就不好了。”娄持声替自己辩白,姜依却还是挂着一张将信将疑的脸。
“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些,瞧你这屋子,没有灰,也没有别的。”姜依看向可以称之为家徒四壁的值房,能称得上生气的东西竟然是她送来的那把伞,被淡色纱布包着放于柜中,保存的很好。
“你冷的话,这还有些余炭。”娄持声双手交叠握在一处,越捏越紧。
姜依摇了摇头,小鸡啄米一样小口吃着糕点,娄持声都习惯了,她有什么习惯不来的。阴冷却整洁的函洞,很符合她对不见光的蝙蝠的刻板印象。
她吃得很慢,本想让娄持声多吃些,可他大多只是静静在一旁看着,好像这样便已然十分知足。
两人处在同一屋檐下,说了会儿话,一夜未眠的姜依不知不觉便有些困顿,她是右臂的手肘放在桌子上撑着身体,一个瞌睡下来,头和手肘具是向前一滑,肘部在桌边磕得力度有些大,隔着衣物都让她吃痛皱眉,身子一晃好悬没在椅子上摔下来。
“殿下,没事吧……”娄持声情急下伸手去托了她的臂膀,又唰地抽回了手,无措地捏住了桌角,半响酝酿道,“烦请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