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海咸味的阳光打在城墙上，让这个早晨明亮的不似深冬，空气中隐约有雾气弥漫，可明亮的中却掺杂着一丝丝可疑的粉色，这粉色的妖雾摄人心魄，可若是有人想仔细查看又会发现一切无迹可寻，这便是今天的杭州。

赵承乾踩过地上被蒸腾干涸的血迹，一边嗅着空气中的腥膻气味，一边缓步巡视着昨晚的“战场”。

昨夜摩尼教的叛军裹挟着大量惶恐的民众自城南九坊杀出，队伍一路越滚越大，眼看要成燎原之势，却见月光下迎面一堵黑漆漆的人墙拦住了去路，正是严阵以待的六率精锐和本地禁军队伍。

军阵前肃杀之气仿佛快要凝如实质，高过人头的塔盾耸立当面，其后仿佛藏着洪水猛兽，隐约可见刀光枪影闪烁其间，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让人不安的事物，只要远远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冲动的人群被这冲天的杀气一激，整夜疯狂的血液终于冷却了下来，再看看此时的队伍，只有少数摩尼教信徒仍然杀气腾腾，多数人却蓬头垢面惶恐不安，刚经历了家宅破灭的人们被裹挟着打杀了几个衙役帮闲，如今见到眼前武装到牙齿的官兵，又想起了自己在做的到底是和等严重的事情，速度顿时慢了下来。

面对眼前踟蹰不前不着寸甲的“叛军”，官兵可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和迟疑，只见阵前的塔盾缓缓让开，十数座床弩露出了其狰狞的身形，箭床上踏蹶箭换过了宽刃铲头，随着队正的咆哮，一片流光扎进了蠕动的人群中。

一片流光洒出，不见什么巨大的声势，但任何挨着碰着的人都会变成破碎的尸块，化作漫天血雨，刺激着眼前这些曾经的平头百姓脆弱神经。

随着血雨降下的是难以阻挡的恐慌，“叛军”队伍中便当场有人承受不住这血腥的杀戮场景，崩溃嘶吼着开始了盲目的转身奔逃，一人的溃逃引起了整个队伍的崩溃，人们开始盲目的攻击任何挡在身前阻碍了自己逃跑路线的人，带队的将官也抓住了这个机会指挥军阵快步压上，身后刀锋入肉的声音更加刺激了崩溃中的队伍，轰轰烈烈的造反大军就这样宛如里烈火烹油一般炸开了锅。

奈何此时已是羊入虎口，纵然能逃掉一时躲开眼前的屠刀，马上又会被围追堵截的追兵逼得无处可逃。

等到清晨时分，宽阔的街道上除了煞气更重的官兵，就是地上斑驳的血污，向并不存在的观众展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声势闹得有点大啊……”赵承乾看着暗红色的地面有点恼怒。

上战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战争的最高境界，本来赵承乾想裹挟着无上威势将摩尼教这股逆流扼杀在襁褓之中，顺带还能敲打一下江南一带。

然而从他南巡以来的事情都透着诡异，摩尼教似乎生怕自己不暴露一般，连番针对他这个国本。

宝华寺的刺杀、岭南的交锋，这些事儿看着凶险，其实除了能撩拨一下皇家的虎须，对江山朝堂而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影响，倒是让官家找到理由更理直气壮的拿捏地方。

可如今的事态却越来越失控了，虽然是儿戏一般的攻城，过家家一般的起兵，但攻打州城就是攻打州城，聚众叛乱就是聚众叛乱，这般行为毫无疑问大大折损了朝廷的颜面，为了找回面子，必然也要祭出雷霆手段来展露天威了。

若说先前还是剿匪，今天之后就属于战争了，等消息传回京城，调兵的军令估计很快就会到了。

可要打谁呢？

赵承乾的头有点疼。

朝廷只是想收拾收拾地方，可不是想打烂地方自毁江山，按如今的形势，自家老爹怎么也要派个几万大军出来给他撑场面，这些骄兵悍将来江南走一遭，鱼米之乡怕是要变成沼泽芦苇荡了。

这时候赵承乾无比希望摩尼教能给力点，跳出来攻下个一州几城，让即将到来的洪水能有个宣泄口。

“殿下，如今还是早点上报官家定夺吧？”出声的是崔哲，平淡的语调也难掩内心的紧张，在他作为一方主官的地方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再不抱紧东宫的大腿，怕是要被抓出来背锅了。

“上报的折子我昨晚连夜就写好了，等会儿殿下看过用印便可快马送出，不过想来武德司的那些崽子们肯定早把消息送出去了，如今……”崔灿也跟在赵承乾身旁，这遍地的血腥便是他指挥的手笔。

作为允文允武的崔家麒麟子，崔灿比他的族叔崔哲更明白当下的情形，不同于崔哲的紧张和赵承乾的头痛，崔灿有些兴奋。

崔灿虽是太子少保，但更是崔家的嫡系子弟，如今江南大乱在即，正是崔家伸手扩张势力的最好机会，早先对柳家下手崔灿也没少推波助澜：海贸之利巨大，怎能任由柳家独占鳌头？

各怀心思的三人有巡视了一会儿，又一头扎进了陶然轩中。

自那日一顿天九翅鲍汁捞饭之后，陶然轩变成了赵承乾的食堂，掌柜的也逐渐摸透了赵承乾的喜好：这位太子殿其实吃不出什么食材的好坏贵贱，只是喜欢豪爽的吃法，尤其是将一些本来需要精细品尝的菜肴囫囵吞下，似乎会有别样的乐趣。

掌柜的自然也投其所好，拿出了红汤佛跳墙米粉、麻辣老鼠斑、红烧海参盖饭之类的另类菜肴，虽然违背了祖训但着实很得赵承乾喜爱。

陶然轩大厅内，赵承乾、崔灿、崔哲同桌而坐，给昨晚的动静一闹今日自然也没人敢出门了，倒是省下了赶人清场功夫。

茶水点心陆续上桌，各色果脯一样一小碟铺满了桌面，赵承乾正心不在焉的盯着花花绿绿的盘子发呆，忽然见到一盘点心被送上桌面，其形如羊脂玉珏，反射出冷白色的微光，让赵承乾不禁想起了柳如烟那张惊鸿一现冷白色的俏脸，心下一动伸手抓过便送进了嘴里。

看着那白嫩的外皮，一口咬下本来预想应该是甜腻的口味，却发现咸鲜的酱汁喷薄而出，然后品尝到的是内馅爽滑软嫩参杂着弹牙的质感，这可把赵承乾惊到了，他还从没尝过外表和味道反差如此强烈的食物，连忙挥手示意将掌柜的唤到桌前。

“这是什么吃食？可是此地特产？”

“回殿下，这是岭南新传来的点心‘白玉粿’，外皮是用米浆制成，当地人称之为‘粿’，内馅儿用的是上等的牛肉和手锤牛肉丸，配以当地特有的‘沙茶酱’制作而成。据说出自一位名唤‘猛吃货’的美食家之手……”

“猛吃货……”赵承乾又抓了一块白玉粿品咬下，再次被咸香的酱汁和牛肉滑嫩的口感征服，不禁感慨此人倒是对得起自己的诨号，若是有机会定要拜会一番这位“猛吃货”。

“猛吃货”蔡阳阳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子赵承乾的青睐，此时正赤身裸体的躺在硕大的床榻上，蜷缩成一团抱着脑袋发呆。

从意识到自己马上要嫁人之后，蔡阳阳便陷入了无尽的放空之中，逃避必须面对的人生抉择，然而逃避虽然有用但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当方天赐坚实的身躯带着皮肤的触感押上来的时候，她终于恐慌了起来。

蔡阳阳试图反抗，念头却只停留在脑袋里无法传递到四肢，只能软着身体任由健硕的少年给她不停带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触觉、嗅觉、听觉洪水一般冲击着蔡阳阳的大脑，突然她觉得一片清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自己漂浮到了半空中，离天花板的彩绘越来越近，一尊大佛微眯着眼睛盯着自己，身后波浪状的线条仿佛万道金光，照的她心慌。

蔡阳阳试着转过身来，却看到了方天赐棱角分明的脊背，身下压着的人露出一张带着笑意的红润脸庞，眯着眼睛宛如那尊大佛，仔细一看竟是她自己。

眼神对上的那一刻，蔡阳阳的意识回归了身体，五感六觉在回归的瞬间迸发，她终于失去了对躯体的最后一点控制，本能代替理性开始随波逐流，那一刻她恍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在网吧里苟活的男青年了，多年来那条始终被忽视、模糊的界限此刻终于清晰起来。

然而无人见证此时这位穿越真的挣扎与妥协。

蔡阳阳已经完成了仪式，成为了摩尼教地位尊崇的明尊善母神女，无人会要求她请安拜见，其实没有人会要求她做任何事情。

明尊善母神女的堂口实际上是由护法代管也就是“鲍东来”，在摩尼教中明尊善母神女只有两个职责，维持神性以及和原初先意神子双修孕育圣胎。

本来方天赐应该努力耕耘一个月的，但时势逼人，在蔡阳阳醒来之前他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此刻正身处众多摩尼教信徒之中。

中央围屋偌大的院子此刻摩肩擦踵，甚至外面也站满了人，方天赐站在昨天举行仪式的高台上，身着金色铠甲眼神坚定睥睨四野，左侧站着一位紫衣老者正是护法长老窦擎天，右侧一人甚是年轻，身着玄色道袍，头上一根白玉簪扎成了混元髻，身负一把宝剑，怀中抱着一柄太极莲花拂尘，正是化名鲍东来，刚刚走马上任成为明尊善母神女护法天官的包道乙。

台上有数十名半裸的壮汉，手持鬼头大刀，每人面前都跪着一人，跪着的人皆身材富态衣着不凡，但各个垂头丧气面如死灰，唯有最中央的一人昂头挺胸毫无惧意，更奇的是此人竟然穿着四品官服，显然是督管一方的大员。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在场的信众也聚集的差不多了，窦擎天手拿一只漏斗似的喇叭，中气十足的喝道：“天下战乱百年众生受苦久矣，明尊转世为柴荣圣子，承文佳帝女遗志，拯救天下人还众生平等世界，却被宵小之辈暗算，又欺孤儿寡母夺其社稷，如今更是穷兵黩武压榨百姓至使民不聊生！今有天赐神子出世，当拨乱反正，传明尊之光，驱逐伪帝，再造光明！”

一番说完如同沸水进了油锅，台下的人沸腾了起来，呼喊着“驱逐伪帝，再造光明”的口号，震耳欲聋。

可这时跪在最中央的身着官服之人却开始大笑不已，一边笑还一边叫喊着：“愚匪蠢贼尔！食菜侍魔蛊惑人心也敢觊觎国器！该杀该杀！杀杀杀杀杀杀！！”

他的话也喊得中气十足，却被台下的呼喊声淹没了，仅近旁的人勉强听得到，旁边跪着的其他人闻言似乎更加惊恐了，有人更是抖动着在身下留下了一湾小水洼。

“睦州知府陆祈冥顽不灵，三番两次为难与我圣教大事，如今被我教力士擒获，连同负隅顽抗者二十人，今日我教顺从天意起事反宋，杀之以祭旗壮我声威！”原来台上跪着的人正是睦州知府何其心腹手下。

睦州一地本来被摩尼教经营的如铁桶一般，上下官吏都是摩尼教的人，谁知这空降上任的知府陆祈却油盐不进，在摩尼教出手拉拢之时直接将接触之人抓了起来，还顺藤摸瓜打掉了好几个摩尼教的堂口，又大肆清洗睦州官场换上自己的心腹，一副要和摩尼教为难到底的样子。

本来本着低调行事的原则窦擎天还不愿与他为难，如今要开始造反了就没那么多顾虑了，连夜便将知府衙门抓了个尽，讽刺的是带头抓人的竟然是本地的都头，知府老爷恐怕被人从床上拽起按住暴打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摩尼教。

随着方天赐一挥手，刽子手高举鬼头大刀，然后重重落下，二十一颗人头怦然落地，二十一道血练洒向人群，让当场的气氛更加癫狂。

在这份狂热中，一群头戴黄巾之人拨开人群上前，为首的四人一跃跳上了高台，一人浑身肌肉双目泛红，一人面容慈祥身宽体胖，一人两眼泛光嘴角带笑身材消瘦，一人唇红齿白身段窈窕似男似女。

包道乙打量着形态各异的四人，暗自盘算这四人的来路，偷偷看看窦擎天和方天赐有些铁青的面色，心下了然这应该是摩尼教黄巾派名声在外的勇”、“慈”、“智”、“悦”四将了。

窦擎天本想打打官腔，却被方天赐用眼神制止了，他已经失去了虚与委蛇的耐心，直接对四人出声说道：“太长老派你们四人前来有何事？如今这局面你们黄巾派可满意？”

四人对视一眼也不恼怒，却是当即单膝跪地，智将说道：“太长老说光明七色不分你我，如今圣子所言所行甚合教义，我四人愿代表黄巾派教众追随圣子，推翻伪帝，再造光明！”

方天赐面色稍缓，心中不禁感慨，本来收到黄巾派攻城的消息就知道形势紧迫，匆匆和蔡阳阳成婚想着一边造人一边抓紧起事，昨晚刚坐实周公之礼还没来得及再接再厉，便又收到了杭州城内已举反旗的消息，这下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如今黄巾派又派出了四将前来表态，恐怕大事也只能如此了。

心念至此，方天赐拔出腰间佩剑高举向天，向着台下狂热的信徒呼喊道：“推翻伪帝，再造光明！”

大乾乾德六年腊月，摩尼教聚众十万高举反旗，兵不血刃夺下睦州，虎视江南，天下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