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道相较于前几次力量明显不足的巴掌后，冀望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言以岁撑着冀望腰侧的地面起身，刚走出一步，就又被冀望叫了一声。他两米外就是四十多层楼的垂直高度，言以岁不知道冀望又要发什么疯，只能加快离开天台的脚步。
冀望看着言以岁急匆匆的背影，好笑地追过去，问：“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言以岁被拦在门口，还没说话，就被迎面戴上了一只刚拆封的口罩。
冀望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怎么可能再让你做你害怕的事。”
言以岁自知理亏，嘴也不顶了，直接转身朝楼下走去。
今天的下行电梯似乎特别缓慢，因为一般来说，言以岁和冀望之间随便一个话题都能拉扯两三分钟，但这次明明已经说完了一件事，电梯却才到达第四十层。
言以岁觉得不对劲，于是他靠在电梯一角，又回忆了一次上电梯后冀望说的话。
冀望当时关上梯门，问言以岁：“确定不去医院？”
言以岁刚皱了下眉，冀望就说：“行，今天不逼你。”
然后……
言以岁想起来了，然后话题就停止了。接下来电梯内一片安静，直到三十五层，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色古怪地走进电梯，言以岁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另一件事。
他是戴了口罩，但冀望没有。
言以岁余光瞥过冀望的脸颊，片刻后，抬手摸向了耳后。
“用不着。”
冀望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言以岁一愣，手腕僵在了脸侧。
陌生男人仍然不住地偷瞟冀望，但冀望只是堂堂正正地站在那儿，不躲也不挡。
言以岁知道冀望给他这只口罩是为了让他遮住脸上的伤，他知道这是冀望以自己脸颊五道鲜明指痕暴露在陌生人面前为代价为他换来的尊严。
他知道，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说过那么多次无所谓，但冀望就是知道他在意。
算上离开电梯时碰到的那对情侣，整个下行过程一共有五个人上过电梯，但冀望除了在一个一身酒气的男人上电梯时把言以岁护在身后外，一次也没有挡过自己的脸。
言以岁听见最后那个上电梯的女生说：“看见没有，你要再敢背着我聊骚，我就把你打成那样儿！”
“你敢！”男生不满地看着冀望的背影，好像冀望给男性群体丢人了似的，故意在电梯门关之前嘟囔说，“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能让媳妇熊成那样儿……”
言以岁眉头蹙紧，不自觉加快脚步，冀望却一点儿没当回事，一路乐呵呵地跟言以岁走出小区，打车回了家。
上楼的时候，冀望看着言以岁拉上来的领口，想着那下面的勒痕，问：“你脖子确定没事吗？”
言以岁抬手拢了下衣领，说：“没事。”
“你怎么知道？”冀望有点不放心，“明天还是跟我去趟医院吧。”
“我不去。”言以岁说，“你自己去吧。”
冀望问：“你不去我还去干什么？”
言以岁眼珠朝冀望看了一下，说：“那你就顶着这张脸去学校。”
冀望笑了：“你也知道我这样没法见人啊？那怎么着，我是不是应该要点精神补偿费？我前两天刚看的新闻，说有个男的挨了个巴掌，强忍着没还手，最后喜提三万和解费，他那一巴掌值三万，你这……还得再翻几倍吧？”
言以岁冷冷看向冀望，问：“他在监控下面挨打的？”
冀望点头：“对啊。”
言以岁嘴角一扬，面色高冷：“那你呢？”
冀望一愣，气笑了：“跟我这儿玩死不认账呢？天台没监控电梯还没监控么？我好好的跟你上去，下来就成这样了，还能跑了你了？”
“谁让你不躲的。”言以岁嘴比哪都硬，说完下意识往电梯角缩了缩，“你可以打回来。”
冀望舔着牙尖儿抬了下手：“这可是你说的。”
言以岁目视墙角，装聋作哑，直到电梯在二十二层停下才急不可待地走出电梯。
冀望忍着笑，自己在电梯里回味了一会儿言以岁的反应，等电梯门快要自动合上才伸手一挡，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但他还没走出两步，就见言以岁从转弯的地方折了回来，言以岁脚步飞快，看也不看冀望，直接闪身进了安全通道。
冀望眉头一锁，立刻觉出不对劲儿，他来不及多想，第一反应是走过转角去会会那个逼得言以岁又一次从自己面前逃跑的人。
冀望绷起脸，眼中带着凶戾，他两步走过视线死角，然后下一秒，煞色僵在了脸上。
“……妈？”
·
实际上言以岁离开地非常自然，尤其他又戴着口罩，冀望他妈当时侧靠在门前看手机，未必能一眼认出他。
但言以岁还是觉得狼狈。
像是活在阴沟里的怪物突然见了光，除了逃跑别无他法。
言以岁本来想从下层坐电梯离开，但二十一层的通道门不知道被什么人上了锁，二十层又正好有人上了电梯，另一部电梯正停在三十层，言以岁如果现在叫梯，不是没可能撞上正好下来的冀母。
思量前后，言以岁选择放弃电梯，从安全通道一节一节台阶走下去。
他走得很慢，到一楼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了，言以岁没做多想，直接推向了一层的通道门。
然而巧了，言以岁推了两次门之后，发现一楼的安全门居然也上了锁，他沉默着看向通往二层的楼梯，瞬间一步也不想走了。
言以岁在最末端的台阶坐下，不知为什么，脑中突然响起了冀望的一句话。
“我能让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也能让你不做所有你不想做的事。”
言以岁想着这句话，直到声控灯熄灭，整个楼梯间内漆黑一片，才下意识想去拿手机，但一碰衣兜又想起来，手机早被冀望摔碎在了天台上。
这下可好，虽然昨天也是这么个境况，但至少还有冀望的银行卡傍身，现在么……言以岁在兜里摸了摸，除了一只没地方可放的手机卡，他浑身上下半件值钱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下午出门前，李渊已经拿走了他的钱包，银行卡，和身份证。言以岁无聊地用指尖捻着手机卡的磁片，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十多分钟。
超过半个小时了，如果冀望想来找他，不会到现在还没出现。
言以岁平静地起身，倒说不上失望，只是他现在身无分文，算是遇上点儿麻烦，不过这点儿麻烦跟言以岁过去的遭遇比实在不值一提，大不了就是在街头露宿一夜，三月末了，怎么也冻不死人。
言以岁这么想着，脚步却迟迟没有迈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宛若一尊雕像。
——优雅，美丽，可惜没有生命力。
声控灯再灵敏也无法捕捉到言以岁的呼吸，在这片连零星光点都没有的环境里，言以岁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突然，某个楼层的通道门被人从外侧打开，然后焦急的脚步声在言以岁头顶响起，由远到近，由上至下。
言以岁静静地抬着头，他透过扶手的间隙看见上层灯光随着脚步声的逼近逐渐亮起，但直到冀望出现在一楼半转台，言以岁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冀望站在最后亮起的那道光下，看着言以岁堂堂正正的模样，气得叹了口气，问：“听见我跑下来不知道出点声儿吗？”
“我怎么知道是你。”言以岁面色坦然，语气平和，看不出一点心虚，“你妈走了？”
冀望没立刻回答，言以岁猜这大概是没走。
他琢磨了一下，酒店是去不了了，一来他没有身份证，二来顶着现在这张脸，他也不是很想进行人脸识别。
言以岁思量前后，只想出一个办法：“有现金吗？”
冀望绷着的劲儿这会儿才卸下来，他重重吁了口气，说：“我带卡了，走吧，找个酒店。”
言以岁说：“不用，我自己取就行了，你回去陪你妈吧。”
“我妈？我妈回去了。”冀望走下来，站到言以岁下面的那节台阶上，平视着言以岁说，“刚送完她。”
言以岁没懂，皱了下眉，问：“那还去酒店干什么？”
冀望本来是寻思着，昨天李少昀，今天他妈，来之前都不带打招呼的，言以岁肯定有了心理阴影不愿意回他那儿了，这才说去酒店对付一宿，结果听言以岁这意思……
冀望挑了下眉尖儿，试探地问：“那……回家？”
言以岁直接走上台阶，说：“废话。”
有了刚才的经验，言以岁连在电梯里都跟冀望保持着最远对角线的距离，就怕突然上来个熟人说是冀望的二大爷。他小心地跟在冀望身后三米的位置，直到冀望开了门，反复确定屋里真没藏着张少昀或王莺莺，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一进屋，言以岁鞋还没换，就先被冀望抱进了怀里，冀望动作不算温柔，但言以岁还是任由冀望圈紧了自己，言以岁头埋在冀望脖颈处，闷声问：“你妈看见我了么？”
冀望说：“没有，她刷小视频呢，我叫她她才抬头。”
言以岁松了口气，又问：“你脸……怎么解释的？”
在肢体接触这件事上，冀望向来颇有分寸，他没占着言以岁太长时间，抱一会儿就把人放开了，冀望自己换了鞋，心虚地挠了挠脸颊，说：“就按我妈以为的说呗。”
言以岁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儿，立刻问：“你妈怎么以为的？”
冀望看混不过去，只好承认：“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
言以岁脸色一下沉下去，紧闭着唇往屋里走，正巧这时候冀遇光来了个微信电话，冀望想着应付两句赶紧去哄言以岁，结果一接起来，开头就是一句晴天霹雳。
冀遇光洪亮的声音透过语音电话传至整个房间：“冀望！怎么回事，妈说你让人打了！？”
冀望：“……”
冀遇光把语音转成视频邀请，说：“伤哪了，严不严重？算了，我还是回去一趟……”
冀望怕冀遇光太着急，只好赶紧把视频电话接了，他对着自己的脸左右照了两下，说：“行了吧，根本都算不上伤，挂了。”
“等等！”冀遇光狠狠一皱眉，喝道，“冀望！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言以岁：“……”
冀望：“……你真是我亲哥，你知道你这一句我得哄多长时间吗？”
言以岁背对着冀望，身影微微顿了一下。
冀遇光一听，一下压低声音：“你、你跟女朋友在一起呢？”
“没女朋友。”冀望说，“还没追上呢，给你弟弟点儿私人空间行吗？”
冀遇光小声提醒：“冀望，我上次跟你说的学业为重……”
“哥，我真有急事儿。”冀望看着言以岁那个僵硬的背影，唇角一勾，故意说，“下回跟你说吧，行吗？我得去哄他了。”
“你……”冀遇光看视频里冀望眼珠一个劲儿的往旁边看，觉得这应该是很喜欢了，只好叹了口气，说，“那你自己注意分寸，大晚上的……记得送人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