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崇开车离开了学校。
时间还早,他没有回驿站,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他还没有做。
江知涯夫妇留下来的、现在在江岁手里的,那本本子。
这几天他试探了两次,刘警官到底没松口答应把那本本子的复印件给他,江崇只能想办法自己从江岁身上找。
江崇把车停在小区外面,等走上了楼梯站在门口时才想起自己身上没有钥匙,钥匙一般放在江岁那里,而他之前偷偷去配的那把,早在那个狼狈的大雨夜里不知丢哪儿去了。
门和江崇面对面干巴巴互瞪了几秒,江崇木着脸转身下楼,他先到垃圾桶旁探头看了两眼,身子不动,光头动,之后继续木着一张脸,去街上的五金店买了两根铁丝。
江崇微微弯腰,低头专注地去试探锁眼里的位置,他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下,忽然察觉背后有异样的目光。
修长有力的手指顿了一下,江崇慢慢站直身体,转了转身。
一个背着书包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站在低了几级的楼梯台阶上,瞪圆了眼睛看他,可能刚放学跟朋友玩完,脸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怀中还抱着一个排球。
小女孩就这样抱着球,瞪着大眼睛看他,江崇和他默默对视了几秒,眨眨眼睛。
他清咳了一下。
希望自己没吓到小朋友,更希望——小朋友不要报警。
小女孩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她,也眨了眨。“叔叔,你不是小偷吧。”
江崇抿着嘴摇头,“不是。”
他把拿着那根铁丝的手背到了身后去。
“嗯,“小女孩点点头,清凌凌道,“我看你也不像。”
小姑娘说完就淡定地从他身边绕过,抱着排球噔噔噔跑上楼去了,经过的瞬间,江崇还给她让了一下路。
过了好半天,江崇才用一只手捂了下半边脸,哑声失笑。
锁很快就被打开了,江崇关门进屋,直奔卧室。
江岁房子总挑便宜的租,采光并不好,路过客厅的那几步暗得如阴天。
回到B市后风平浪静,那个从门下塞进来的便条和诡笑的蝙蝠再也没有出现。
相比于江岁的不当回事,江崇跟他是截然相反的两极,连阿亘都在背后偷偷跟江岁嘲笑道,你看那个姓江的教授整天疑神疑鬼、神经兮兮的,累不累啊?不会读那么多书读傻了吧?
江崇依然故我,还是坚持全天二十四小时尽量和江岁待在一起,包括睡觉,也必须在一起。
好像在他那里没有什么别的可能性,既然江岁不去他那儿,那么就只有他去江岁这里住这一种选择。
即便居住条件恶劣,让他十分不舒服。
卧室的门自然地敞开着,没有关,圆形扭动的门把手上还挂着一条细细的绳,风大时会和后面的暖气片绑到一起,以防门突然被疾风拍关,吓到人。
江崇在这里短短几天被吓了两次后,江岁就找出这么根绳挂上去了。
他站在卧室门口,或许这几天总是和江岁两个人待在一起并不察觉,此时目光一扫,才觉得江岁的房间简陋地简直像个毛坯房。
也或许因为一直在搬家的缘故,江岁的东西总是不多,而且一少再少。
目光左右扫两眼,仅有的一张床,一个立式衣架,一个行李箱和一个条纹打包袋,这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哦,对了,还有放在窗台上的一盆花。
江崇几步走过去,抬手轻轻拨了拨那花稀稀疏疏的小叶子。
这盆花算是江岁这些年来最宽容的例外了,最初,不知是哪家的邻居嫌弃不要,他从楼下的垃圾桶旁随手捡回来,等到要搬家离开时,他忽然看到空寂昏暗的房子里这盆花孤零零地在窗口。
那一刻江岁不知怎么想的,他折身回去,把那盆花带上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一次,带来带去,就这样一直带到了现在。
这花也的确生命力顽强,几次掉叶断茎,有两次跟都翻出来朝上了,浇点水,晒晒阳光,吹吹风,蔫了几天就又能活过来。
所以,江岁连这么盆破烂的花都没选择扔掉,那么那本羁绊更深的本子他更不会扔,一定就在这个屋子里,而且是在江岁自己住的这个房间里。
总共就这么大点儿空间,也没什么可掩藏的地方,然而江崇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仔仔细细各个角落缝隙都找过了,一无所获。
他抱着臂站在床尾边,目光定定地落在江岁买的审美堪忧的蓝色大花的床单上。
下一秒,他弯腰趴地,手臂撑在身体一边,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去看床底下的状况,然而床柜与地板之间的窗缝太小,只有积年沉灰与不知哪代住户留下的几颗玻璃珠。
楼道里响起慢吞吞的脚步声,江崇撑地的动作一僵,听出了那脚步声有点儿熟悉。
门从外面被打开的同时,江崇迅速闪到了窗帘后面。
江崇蒙在灰仆仆的厚窗帘里面,皱眉,忍受着劣质布料向外散发的味道。
卧室门敞着,因此客厅外传来的动静也分外清晰。
他听见江岁先是倒了杯水喝,然后打通了一个电话。
声音里带往常的淡淡笑意,只不过今天那笑意传到江崇耳朵里后,总感觉有点儿莫名的奇怪。
他皱着眉,靠在身后的窗台边沿站着,侧头垂眉,静静地听客厅里传来的声音。
“轩哥,昨晚有点儿事没给你回。”
“不行啊,真的不行。”
“给的太少了。”
“嗯,行啊,我可以做。”
“加上那就50万,不能再少了。”
“是,瞒不过轩哥,最近手头有点儿紧。”
“只有我过去。”
“好,谢谢轩哥了。”
客厅里的声音消失,应该是江岁挂上了电话,这通电话的时长很短,江岁的那几句话也让听得人云里雾里。他似乎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大概有五六分钟,才起身关门离开。
江岁从头到尾没有往卧室这边看一眼,哪怕他瞥一眼过来,凭借他的观察力,就能看到那窗帘后有明显不正常的鼓起,以及窗帘底下那双遮盖不住的脚。
但似乎江岁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分给别的,他喝了两杯水,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就走了,仿佛上楼来就只是为了打那个电话。
这个轩哥是谁,江岁打的这通电话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崇已经从窗帘后面走出来了,他的眉一直没有松开,这时反而比方才藏身在窗帘后要皱得更深、更紧。
他低头再次盯着江岁那蓝色大花的床单看了会儿,说不出哪里来的直觉,他突然弯腰,用力把床垫推开。床垫被他推出去三分之一,歪歪地斜在那儿。
江崇检查了一下床板中央,然而床板一块整整齐齐,并没有所谓的他想象中的暗格。
还是没有,江岁究竟会放在哪儿呢?
就在江崇再次弯腰要把沉重的床垫推回原位的时候,他的眼角忽然扫到了什么。
那是在床头的最上边,床垫和床板中间夹着的,似乎露出了隐隐的一角——本子的边角。
原来他并没怎么刻意去藏,就这么夹放在床板与床垫中间,再往上就是枕头,江岁就这样把它每天放于枕头底下,睡去,醒来,一天又一天。
不难想象,江岁的这些年,不管搬到哪里,睡在那里,这本本子恐怕一直是被他这么放置的。
江崇垂在两侧的手,手指轻轻蜷了下,触到掌心,又无力地松开。
什么感受?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欠人良多,即便睡觉时,也不能忘记这点吗?
江崇唇线拉得很直,紧绷的那种僵直,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悲哀的手足无措。
本子上没有灰尘,侧下边卷了角,是被翻得太久、也太多的缘故。
江崇翻开。
那里面记录的信息比他预想得还要详细。
每个人的名字、入股的分额、年龄、家庭成员、财产状况,甚至是个人性情。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手没有拿稳,本子的最后面,半夹在皮层边的几张纸不小心掉了出来。
那几张纸轻轻飘飘地落到了地板上,狼狈地铺乱在不同地方,江崇一一捡起,然后就着那个半蹲的姿势,目光随意从纸面一扫而过,随手又要夹回本子里去。
他的目光已经移开了,又猛而一顿,慢吞吞地扭回头来,眼睛直直而僵硬地盯着那上面的字。
好半天,他没有动。
他好像看得懂每一个字,却怎么也看不明白,那连成的一行一行的字,是什么意思。
江崇手里拿着那几张纸,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站起来。
世间变得空白,没有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