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起用了晚膳。

这顿饭是沈秋石自随军以来吃的最为满足的一顿，几个盘子都空了不说，他还小小地打了个饱嗝儿。

顾宸煜坐在一旁一直看着他，他已经许久没有跟自家夫人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他的夫人每次吃饱喝足都会露出像猫儿一样餍足的神情，很是好看。

顾宸煜吃完了饭便走了，没有逗留。

沈秋石松了口气。

他原本还担心若顾宸煜赖着不走他要如何应付，眼下顾宸煜走了，倒是解决了他的难题。

驿站离军营有些距离，顾宸煜是骑马来的，回去的时候，那位青衣束发的汉子又出现了，跟在顾宸煜身边，汇报道：“启禀主子，主子命属下去打探的事情，属下打探到了。”

马匹走的慢，晃悠着顾宸煜半阖着双目，听到手下的汇报，他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青衣汉子回：“属下打探到，夫人是得了太子御令跟随大军而来的。”

顾宸煜慢慢睁开了双目：“太子？”

青衣汉子低头：“是。属下还打探到，那位穆衍穆将军，也是太子安排进军中。且听军中人描述，这位穆将军与夫人私交甚笃，夫人曾为震慑三军不惜用自己与穆将军的性命立军令状，穆将军也未曾置喙一句。”

顾宸煜目光沉了沉。

穆衍，不就是与沈秋石一起偷袭敌军大营的那个？昨日在山林，他对自己的敌意好像很重。

他的夫人与他成婚的那些年，身边的人际关系十分简单，不可能认得太子，更不可能认得太子身边的人，那这个穆衍便极有可能是他失去记忆那段时间认识的了。

“陈柳回来了吗？”顾宸煜问。

青衣汉子回：“是。”

顾宸煜：“让他先将手中的事情放一放，重点查一查这个穆衍。”

“是。”青衣汉子跟在马匹身侧，片刻后又迟疑地开口，“主子，还有一件事。”

顾宸煜：“说。”

“属下想请求主子，继续让俞天鸽暗中保护夫人。”

顾宸煜鹰隼一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遍身边的护卫：“卢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俞天鸽原是顾宸煜派遣暗中保护沈秋石的暗卫，自沈秋石入顾府开始，俞天鸽便一直在暗处保护，没出过什么岔子。

然而这次他失忆，俞天鸽却出了重大纰漏，不但没有好好保护他的夫人，还将他的夫人在眼皮子底下弄丢了。

按道理说，俞天鸽身为暗卫却犯了如此大的过错，顾宸煜杀了他也无可厚非。可卢钲跪下来为他求情，说俞天鸽玩忽职守是因为照顾身患重伤的他，还希望顾宸煜看在二人这么多年一心为主的份儿上，饶了俞天鸽一命。

顾宸煜原本不想饶的，可又听府中的管事吴利平说及他的夫人沈秋石为他的贴身小厮涂松厚葬一事，他才软下心肠没有杀俞天鸽，而是只罚了他三十大板。

罚是罚了，俞天鸽也养了段时间，但顾宸煜至此也没再用他。卢钲此刻来求，顾宸煜虽然讶异，但也不是在意料之外。

“属下知道，”卢钲低着脑袋，“但请主子再给俞天鸽一次机会，此次他定然好好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

“不必了，夫人那里我已安排了其他人。”顾宸煜看见卢钲的身子明显僵了僵，又道：“俞天鸽暂时先跟在我身边，若他真心知错，后面儿我自然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卢钲眼中终于闪现出光芒，他激动道：“多谢主子！”

第二日一早，沈秋石刚睁眼，顾宸煜便又来找他了。

顾宸煜态度强硬地替人检查了伤势并重新换了药，又让卢钲打了洗脸水来伺候了沈秋石洗漱，最后与沈秋石一同用了早膳。

早膳还是汴央的菜式，沈秋石原本因为顾宸煜态度强硬滋生出的不好心情在看到这些吃食后，莫名就消失了。

段成均恰巧在此时来找沈秋石，被卢钲拦在了外面。顾宸煜听见动静，知道是段成均后，让卢钲放他进来。

段成均还在想沈秋石的住处何时多了护卫，在看到钦差大人顾宸煜坐在房中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昨日大家都在传沈军师跟钦差大人交好，这件事是真的。

沈秋石见段成均来了，眼睛一亮。

他今日原本还想着去找段成均来着，关于三军的训练方式，他需要跟段成均商量后做具体决策，不想段成均亲自来找他了。

沈秋石正准备与段成均说他的那些计划，可段成均在他这里坐了一会儿便麻溜滚了，一点儿机会没给他留。

沈秋石只能作罢，只能等应付完顾宸煜，自己亲自走一趟了。

段成均也是没办法，他也想多留一会儿，但顾宸煜看他的眼神实在令他发怵，跟要吃人似的，他只能先滚。

段成均走了以后，顾宸煜命人牵来马匹，他要带沈秋石去一个地方。

沈秋石没有抗拒，以顾宸煜的性子，大约他抗拒了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顾宸煜老老实实交代起来：“关于肖霁云那件事，我还是将真相告知你比较好。”

昨日顾宸煜回了驿站，翻来覆去了一夜，总觉得心里不安。虽然肖霁云的事情他已经跟沈秋石解释过了，但看沈秋石的样子，似乎不信。

所以他今日才下定决心，要将当年的所有真相告诉沈秋石，虽然但是，他有些丢脸就是了。

沈秋石不明所以：“你昨日不是已经跟我解释了。”

“不一样。”顾宸煜脸上一热，“反正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沈秋石以为他要带自己去哪里，结果是去了顾宸煜居住的驿站。

沈秋石匆匆环顾一圈儿，毕竟是钦差大臣住的地方，布局设置果然比军中华丽不少。

顾宸煜面上泛着粉色，拉着沈秋石的手径直进了书房，不拖泥带水地找到几幅画卷在他面前打开。

直至画卷里的内容展现在二人面前，顾宸煜才遮掩似的咳了咳：“事实真相，就在这里了，夫人自己看。”

他说着，不自在地转过身去，不敢看沈秋石的表情。

沈秋石怔怔地站在那里。

待看清面前的那几幅画卷，瞬间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那画卷上画的，是两个十岁左右牵着手的小女孩儿，两个小孩子扎着少女特有的辫子，相互依偎在一起，看起来感情十分深厚。

个子稍微高一些的那个，虽然面容稚嫩，但眉眼间已经能看得出是个清秀俊美的女子，且，跟沈秋石长得有几分相像。

而个子稍矮一些的那个，他也认得，是顾宸煜。

沈秋石转头看向另一幅画卷，那幅画卷里没了顾宸煜，只剩下稍微大些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手执一柄长木剑，穿着一身水粉的衣裙，束发而立，俨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

沈秋石看着那张脸，再次感觉胸腔里传来细密的刺痛感。

第三幅画，还是那个女孩儿，女孩儿又长高长大一些，手中还是那柄长木剑，只是作男子打扮，一身靛蓝色的长衫，腰身纤细，眉宇间却英气十足。沈秋石看着画中人精致的面庞，几乎与当年嫁给顾宸煜的自己一模一样。

心脏处好似被插进了一把利剑，将整颗心剖开，鲜血淋漓。沈秋石感觉自己身子有些不稳，双手撑在了桌案上。

当初他还觉得好奇，顾宸煜的青梅竹马明明是个女子，为何顾宸煜却执意要迎娶自己这个男子进门，如今看到这些画像，仿佛当头一棒。

“原来，原来真相竟是这样……”沈秋石喃喃自语，一瞬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顾宸煜的青梅竹马爱女扮男装，所以，顾宸煜才会看上身为男子的自己。

顾宸煜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来，见他眼睛红红的，以为他是被感动到了。他轻轻地执起沈秋石的双手，娇羞道：“夫人可看懂了？”

沈秋石哑着嗓子回：“是。”

看懂了顾宸煜对那位青梅竹马多年如一日的深情，也看懂了他与顾宸煜这三年的夫妻情谊犹如一场笑话。

顾宸煜：“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因为我那时穿着女孩子的衣服，我总觉得不好意思。不过如今也没关系了，我知道你不会嘲笑我。”

沈秋石自然不会嘲笑他，他反而还很佩服顾宸煜，能够如此坦然地将这些告知于他。

而且，一个男子能钟情于一个女子这么多年，那说明顾宸煜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沈秋石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几欲决堤的泪水憋回去，他有些脱力地回道：“看不出来，顾大人竟还是个情种。”

顾宸煜拉着他的一只手低垂着脑袋，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画圈圈，语气像小孩儿一样：“那自然了，这么多年我可一刻都没有忘记，日日夜夜都想着。”

日日夜夜？

沈秋石忍着心口的痛处问道：“我们成婚的那三年，也日夜想着么？”

“当然了。”顾宸煜回。

沈秋石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很想逃离这个地方。

他原本以为，自己叫秋石，心应当也会如同石头一般坚硬。

可到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他的心也会痛。

他知道自己的丈夫抱着自己心中却想的是别人时，他也会愤怒，也会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