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石是怎么回到军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累极了，来到兖城这么长时间，第一次什么事情都不想管，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长到沈秋石醒来时整个人还有些恍惚，直至看到房中的陈设，才恍然回魂。

他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梦里他变成了一只流浪乞讨的小白狗，浑身脏兮兮的，好不容易被人捡回家养了几年，那人却又将他丢弃了。

小白狗死在了阳光灿烂的白日，临死前他看到那个养了他几年的主人怀中抱着一只白猫，满目怜惜。

枕头湿透了，沈秋石起身，走到了桌案边。

那里还放着昨日他书写的有关于兖城治略的一些方案，框架已经列出来了，细节还需润色。

沈秋石提起笔，继续往下写。

然而写了几笔，他又将笔丢下。

他写不出。

他静不下来。

他心里难受得厉害。

比之前顾宸煜失忆，比他抬肖霁云做平妻，还要难受得厉害。

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生生卡着。

卡的生疼。

两行清泪从眼眶滑落，沈秋石一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

今日起，他再也不能欺瞒自己。

顾宸煜将血淋淋的真相摆放在自己面前，他再也无法替自己找到任何安慰的借口。

他是个替身，从一开始就是个替身。

求娶的圣旨，成婚的三年，甚至欢好的那些夜里，顾宸煜只是将他当做了旁人。

他就像是踏进囚笼的困兽，眼睁睁地看他剖走了自己的一颗心。

顾宸煜，你这个骗子。

沈秋石坐在原地，不知哭了多久，浑浑噩噩间，似乎又想起母亲说的话。

她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所以，这八个字，原是这个意思吗。

他以前，为何没有早早读懂。

晚上的时候，顾宸煜又来了，带着精致的吃食。

顾宸煜的心情似是格外好，对沈秋石也格外殷勤。

但沈秋石态度却很冷淡，面色也是冷冰冰的。

白日里哭了一场，他心中顺畅多了，也想通了许多事情。

其实在这场荒唐的替身戏码中，受益最大的，还是他自己。

抛开感情不谈，顾宸煜将他从将军府救出，这就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了。

至于后来的，是沈秋石自己心志不够坚定，听信花言巧语的引.诱没把持得住，怪不得旁人。

心长在自己身上，别人若想骗，也得他自己肯给才是。

所以，一切问题的根源，还在于自己。

想通了这点，沈秋石忽然就觉得眼前明朗了不少，很多事情也看得透彻了。

只是他到底还是个凡人，即便想开了，也无法坦然地面对顾宸煜。

想要恢复如寻常那般，还得一些时日。

“我记得，你的情/热就在这几天。”顾宸煜小心翼翼地同他说，面上带着一丝羞赧。

沈秋石点头：“嗯，三日后。我跟徐维要了一些药物，不妨事。”

徐维是此次顾宸煜赴边关带来的三位太医中的其中一位，擅内科。

顾宸煜一听他家夫人这事儿不先想到自己，反倒想的是拿药，瞬间急了。

“你为何同他找药，我来了啊，我在这儿呢。”顾宸煜急得在他面前比划，就差把自己镶到沈秋石的眼睛里去。

沈秋石拧眉看了他一眼，随即淡道：“顾大人要是有生理需求，营中有军妓。”

顾宸煜一下子语噎了。

片刻后又想到了什么，软语道：“好夫人，你别误会，我不是哄你同我睡，我就是觉得，这种事情得有人帮你。这事儿每月一次，次次都熬着，你不难受我还替你觉得难受呢。”

沈秋石依旧是那么一副冷清的样子，语气没有任何起伏：“顾大人多虑了，我不难受。”

顾宸煜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心道怎可能有人不难受。

他见过别人家服用过孕虫的男妻，情/热那几日若没人帮助纾解，痛苦得跟要死了一样。

他不信他的夫人不难受。

可他的夫人为何对他这么冷淡呢，分明误会已经说清了，他的夫人应当又激动又感动，恨不能主动脱了衣服扑上来，好好啃自己一顿才是。

顾宸煜白日里在驿站处理公文，想象了各种他夫人对他的反应，却独独没有想到这种。

难不成是夫人害羞？

顾宸煜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道理。

军营中这么多人，夫人住的这间房子又这么小这么破，隔音也不行。

若他跟夫人颠鸾倒凤，必然会发出声响，届时若是被旁人听到，夫人肯定又不同自己好了。

夫人必定也是提前想到了这处，所以才对自己这么冷淡的。

看来，营中的这些房子，当是要好好修葺一番了。

*

“我听军中的人说，你那前夫最近日日去找你？”伙房内，穆衍端着饭碗一脸八卦地凑到沈秋石身边。

上次偷袭敌营，他伤的较重，因此修养了几日。

他还觉得奇怪，修养的这几日沈秋石都不来看他，谁知道等出了房门才知道，原是沈秋石这段时间都被顾宸煜缠住了。

沈秋石与顾宸煜之间的事情，除了他们本人，就属穆衍最清楚了，毕竟当年招揽沈秋石至太子麾下之时，穆衍就已调查过他，这件事沈秋石也是知道的。

沈秋石面色不咸不淡，算是默认。

穆衍“啧”了一声：“你该不会对他余情未了吧？”

他废了诸多心思才将沈秋石从顾府摘出，又绞尽脑汁才将他送到了这前线战场，如今刚看到成效，顾宸煜这个挨千刀的就跑来扰乱军心。

不过顾宸煜如何做的他管不着，重点是沈秋石是如何想的。

只要沈秋石愿意呆在这里，那穆衍就有的是法子让顾宸煜滚蛋。

“你听谁说的？”

沈秋石看着军中的伙食，讶异这两日菜色竟然变好了，不再只是清一色的烤肉烤饼，而是出现了清淡的小蔬以及晶莹玉润的白米饭。

穆衍似乎很喜欢今天的菜式，一口气干了两碗饭。

继而回道：“自然是猜的。别人或许不知你跟顾宸煜的关系，我难道还不知吗？沈秋石，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我花了如此大的代价才让你到前线来，若你撂挑子不干，我必不会放过你。”

沈秋石哭笑不得，皇帝陛下都已知晓他在前线作战了，若他此刻说要回去，只怕不等穆衍，皇帝第一个不饶他。

“我看起来这么不堪大任吗？”沈秋石不禁反问。

穆衍迟疑了片刻，答道：“倒也不是，只是你跟顾宸煜毕竟曾做过夫妻。再者，这几日他日日去找你，也没见你推拒的。”

“我为何要推拒？”沈秋石笑了笑轻声回道，“他供我吃供我喝，我何乐而不为？与他打好关系，也能为兖城的军事提供诸多益处，若我是个稍微有脑子的，就不会在这个时候与他翻脸。”

穆衍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回答，一时间也有些哑然，待回过神来后，不敢相信道：“这么说，你是在利用他？”

“话不用说的这么难听，”沈秋石神色淡淡，声音清浅，“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喜欢我这张脸，所以日日跑来我这里，想尽法子对我好，这件事对于我而言有什么坏处吗？并没有。反倒是我，借用这层关系，可以遏制三军好好整治一番，这对于我而言，是好事。”

穆衍听得一愣一愣的。

一直以来，沈秋石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冷静自持、正义凛然的君子，如今听到他这番言论，着实让他震惊到了。

“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沈秋石。”看起来清冷淡漠，实际骨子里有些小腹黑。

沈秋石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聊天的间隙，伙房的一位帮厨端了一小碟子精致的糕点上来，放在沈秋石面前。

沈秋石不禁抬头望了望，来人是位长相清秀的少年，脸蛋小巧精致，唇红齿白，散落的青丝一半扎起，一半披在肩上。

沈秋石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但在哪里见过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穆衍虽已吃饱，但看到好吃的又不免生出食欲，提起筷子就要去夹那几块如同水晶一样的糕点。

少年眼疾手快地将碟子夺过来，护在怀中，声音脆生生道：“给…沈将军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给穆衍吃，只给沈秋石吃。

穆衍感觉自己闹了个笑话，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不禁往沈秋石身后躲了躲，那碟子被他护住的糕点也放到了沈秋石的手边。

沈秋石拧着眉头看着这一小碟子糕点，莹润的食物一看就不是用兖城一般的食材做出来的。

他曾为人妻，也曾为丈夫洗手作羹汤，因此知道这种拥有视觉美感的食物做法通常都不会太简单。

别看只是一小碟子，若要成功做出来，花上的时间可不短，更别提做这糕点的食材还不那么好找。

可如此费尽心思做出来的东西，竟只给他一人食用……

沈秋石不免又看了一眼那少年，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温声道：“这是…独独给我做的？”

少年抬起一双乌黑闪亮的眸子，快速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又低下头去，点了点脑袋，没有出声。

沈秋石轻笑了一下：“那我该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

少年听到他这么说，脸上立即浮现出玛瑙色，紧张的声音带着两分激动：“不用说谢谢，这是，这是我应当做的。若沈将军喜欢，就最好了。”

沈秋石当着他的面夹了一块儿吃入口中，淡淡的甜味伴随着奶香融化在唇齿之间，沈秋石诧异了一下，这小小的糕点竟意外的好吃，不油不腻，入口即化。

重点是，这糕点的味道，竟也有些熟悉。

沈秋石忽然想到，来兖城的这几个月，军中伙食多是烤肉烤饼，然而他的那份伙食除了烤肉烤饼外还有一份酥饼，那酥饼不似一般的烙饼生硬难嚼，而是绵密松软，带着淡淡的甜味与奶香，每次他胃口不佳吃不下烤肉烤饼时，就只对那酥饼感兴趣。

而那酥饼的味道，跟眼前这碟子晶莹玉润的糕点的味道十分相似，难不成竟都是出自这位少年之手？

想到这里，沈秋石心中不免有些动容。虽只是个小小举动，但对沈秋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兖城而言，已是莫大的安慰。

“你叫什么名字？”沈秋石拉着他问道。

少年低垂着脑袋，小声回道：“小的叫雪来，姜雪来。”

“姜雪来，”沈秋石重复道，“冬日将至，大雪飞来，是个好名字。这糕点做的很好吃，我很喜欢。”

闻言姜雪来抬起头来，双眸迸射出高兴的光芒：“沈将军喜欢就好。”

穆衍看着那个叫做姜雪来的小帮厨离开，眼馋地盯着沈秋石面前的那碟子糕点，心道那小帮厨也真是够小心眼儿的，既然能做出这么好看的食物来，为何不多做一份儿，偏偏只做给沈秋石吃。

见沈秋石也没有留给他一块儿的打算，穆衍提醒道：“这么多你一个人应当也吃不完吧，不如……”

话音未落，沈秋石已经当着他的面儿将那碟子糕点扫光了。

穆衍：“……”

算了，当他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