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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忱庭玉‖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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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东去,浩浩汤汤,青雾笼罩在远山横脊上。

仙人自南塘来,夜访寒江,携一袖明月川流。山岚云浮,荒草风烟,都是足下所踏流丽色。城门守关的将士昏昏欲恹,见人自荒野中行来,神情疏淡,形貌昳丽,心中不由一惊。于是忙不迭点起火把,厉声喝问是谁,却已疑心为鬼魅山妖。

叶鹤舟说:“我来寻人。”

她的嗓音轻轻落在静夜里,像一片掠过云空的飞鸟飘下来的羽毛。这话里由头没人信,却更令听者心生疑窦。刀兵在火光下锋利如雪,仿佛九天十地神佛座下罗汉金刚,将大不敬者殛杀于野。

来人并不欲与他们发生冲突,凄迷细雨中她微微眯起眼,想起的却是十二年前,混着鲜血自城里流出的腥红江水。以杀止杀,以战止战。这其实是玉京上仙尊的行事手段,然她也不介意作为仙神,为愚昧者降一次滔天罪责谴问。她叹,可惜寒江死了那么多人,还是没能救回一个宣望舒。

叶鹤舟没有与谁谈往日的闲心,夜半春深落雨湿润不沾衣,半荣半枯的青莲一路绽至她身前。紧闭城门开启,来人披莲绣青衣,容色清丽,檀发碧眸,鬓边珠玉琳琅。身形清瘦单薄,看起来似乎一摧既折,在场执刀兵者却齐齐噤声,大气也不敢出。她朝人伸出手,凤羽流云的衣摆飘摇。

仙人牵住对方冰凉指掌,而她的手修长优美,精雕细琢,养尊处优,像雪冰琢成的白玉。任谁也看不出,这是双握剑的手。昔年小上仙寒舟一剑镇四海八荒,仙尊斩破无妄海,如今都是凡俗嘴里的传说。她跟着青衣少女,往城中碧水楼去。

楼台一池新荷,乱雨跳珠遍洒。

来路上那姑娘与叶鹤舟讲了些事,她大抵有一多半没听进去。身为仙尊人性那一面的她,注视着花家生在翡玉堆里的青莲,在冷水淤泥中扎根生长,执刀杀破深雪笼罩的长夜。说承天应云,讲景世泱泱,她所行之路多歧难,从来背离其道。

“金风动,却止蝉声.....”

花云应一句叹息落下,她的确未料云栖此刻来访寒江。否则玉泽就算再狼狈,再不堪,也会收拾出个能看的人模样,哪怕仙尊见过他最绝望一刹时如何惨状。叶鹤舟微微偏过头,问她,望舒蛊发了?花家主颔首,说他以为你今夜不会来此。

一室松烟。

“金风却蝉,光阴逝水。叶韵,躲不过的。”玉泽嘶声笑着,温润眉眼染了血,“除了你家那位,我的乖徒,谁都避无可避,引颈待戮。南国公读经诵典,通达六艺,军师怎么连这都看不明白了?”

花忱在遍地狼藉里寻了张椅,难得见自家运筹帷幄的挚友这般狼狈模样,作答之余好心带了一个消息给他:“她与自己争斗不休十七年,想来是不准备躲的。你亦知道,我从不干涉她和还玉的选择。还有,容我提醒你一句,仙尊来了,望舒。”

“你....”玉泽脸色一变,“此话当真?”

“世人多如夏虫不语冰,皆言花家出君子。”花忱看他,“你我同道行路,怎么,我还诓你不成?”

“军师,那可未必。”玉泽捏着折扇冷笑,抹了一把额角横流鲜血,“南国公何等人物,文才武略殿前冠盖,当是一流最上等。我且问你,你在暗斋与人口蜜腹剑之时,若想起这话,不觉亏心么?”

这话花忱没法答。

他年少时曾与仙人对饮,南塘莲塘荷泽翠色浓淡相宜,说若我此去一入暗斋不回首,便抽天欲雪杀了我罢,省得脏了您的剑。仙人闻声侧首,乌发自肩头滑落,说君子剑不沾牲畜血,阖眸神色颇恹。她指尖点上莲叶珏,说便用它吧。昔日花中君子,死在碧荷盖下,也不算埋没了其盛名。

玉泽看出他心虚,没再多说什么,总归花忱在这种事上不会欺骗于他。他踉跄欲起身,将此地收掇得齐整些,眼前昏黑重影难抑,跪倒在一地碎瓷间,是花云应恼时拂袖摔碎的药碗。眉间一点些微寒意浓重,肩头被谁掌心抵住,梅香馥郁。

他牙关都在打颤,嘶哑地说:“仙尊.....”

叶鹤舟宽袖衣摆铺陈在地上,对上那双惶然的翡碧深潭眼眸,想起旧时事。于她而言,光阴流逝毫无意义,通达万万年的漫长生命中,也甚少有需要记住的存在。仙尊枯坐不记年,叶兰庭行走人间,见证一场又一场沧海桑田。然而或许混沌大梦南柯,她身上所拥有的刻度,被红尘喧嚣拉得很长,于是芸芸众生的呼吸,与她同频共济。

宣望舒曾经学剑,锋刃斩破快雪时晴,抵住她眉心前三寸,剑气嗡鸣仅差毫厘。熙王觉得自家儿子对仙人不敬,追着人打得他三天没下床。叶鹤舟带着梅花给他赔罪,年轻的熙王世子揪着她衣角,恣意少年郎低头认错,说:“仙尊,我日后当谨言慎行,读先人之鉴,学经典之理,不会再冒犯您。若得持身守正,您——可否能别不要我?”

仙人好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发。宣望舒瞳色天生一弦翠色连波,唯有与人论剑动武时才会露出明灼的金,冷似云岚,粲若利刃,与年少轻狂的她何其相似。是深雪长夜里若镜的月,散碎一地泠然青雾秋霜,唇齿间金玉磋磨成声:“月牙儿。”

月牙儿。

后日在碧水楼,哪怕那些熙军旧部,也未曾有人知悉统领有过一个这样的乳名。所以更不会有人得知,曾打马观花意气风发的熙王世子,多少个夜里趴伏在仙人膝上,听她讲山海大荒的旧事。

他生得好看,面如冠玉,薄唇凤目,眸底深翡碧潭似沉皎月惊鸿。天潢贵胄,风姿秀雅,手中捏一把折扇,身形翩若汀兰君子。仙人曾于云岚中观水镜,揽着酒盏与他聊笑,这个府上的,那个国公家的,还有大千世界里无数个云中...。末了笑问他,原来有这么多人想嫁与你。月牙儿,那你觉得,其中谁与你最相配?说来让我也听听。

您。

宣望舒声音细若蚊呐,又觉不对慌乱改口,千方百计找补起来:“我...望舒年岁尚轻,立志此身报家国,未有儿女情长。在师长中,我最敬仰您。”

可惜承永三年血色淋漓,十二年黄粱大梦,温润如玉少年郎形容枯槁,心若死木,余烬冷灰不复燃,只渴望亲手杀了金銮殿上帝王。被打碎的月裹了满身野泽尘泥,残剩碎片也锋利,去捉便要割破谁的手。它挖出自己心脏,交到仙人手上。

宣望舒和花忱家中长辈皆身死,所以后来是仙人在南塘为他二人行的冠礼,礼成那一刻无人知谁满嘴苦涩。景朝向来视长幼尊卑极重,若令人听闻他竟觊觎自家师长,是要担不知多少骂名的。

当然,这骂名无人在意。

但天颜大怒,必定要彻查寒江。仙尊是悬天上仙都玉京高空明月,照山雪,濯沧流,怎能被俗世污泥沾了衣角。为此,他与玉泽不会多行一分。

叶鹤舟听着花忱举棋若定的分析,指间棋子落在棋局咽喉命穴处,和缓温静地问他:“那你呢?”

花忱反应过来,登时一愣,他动了动唇。

他想说。

筹划谋逆的南国公和前熙王世子,本来自身就是举世皆惊的离经叛道。这行为是狠狠拂了宣家皇室颜面的大不逆,不过身上罪责再添一桩。有本事刑部大理寺就派人来寒江,连带把将玉泽收作幕僚的当朝首辅家底清算一遍,此外又有何惧。

仙人没给他这个机会,指腹贴在他坠了殷红珠玉的耳垂,凉得几乎浸骨渗人。天边一线昏沉,山雨欲来,云浮罗香,颠倒红尘天地,坠入她那双多情眸中,惟有无情青山。花忱连呼吸也放得极轻,探手捉了她羊脂玉似的腕,感受到轻轻跳动了一下的脉搏。仿佛春雪融冰,万物复苏,葳蕤草木欢欣生长。他想,许是漫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都在这一声里了。付与一梦海山,云雨荷浪,灯下剪窗烛。远超纵笔所书,满纸荒唐言。

叶韵,花忱。

叶军师,南国公。

叶鹤舟想,可我违逆天道时,也无人来同我共舟楫啊。她漫长一生孤笔难支,穷极心血却难描绘半分。当年昆山玉碎,一江秋折,仙尊长生碑前叩首。听多少浪潮拍岸,每一声都是她的梦魇。

故友同她泛舟,饮太液琼浆。后来往事谈笑付东流,销去的魂魄归墟不复生,散了的昆仑山风未曾再回来。是她于故友有愧,又何敢闲云野鹤?

她不是为苍生绝情,从此不动不悲,无知无喜的仙尊。叶兰庭,叶鹤舟。她既有私心,便投身红尘,是个凡人。寒舟不渡苦厄,也不肯救其主。

“阿忱。”她说,“我是一叶孤舟了,但你不是。”

其实叶鹤舟想到了很多东西,那些曾不被她放在心上的琐事。纵揽云风,引歌新曲,孤檐对酒的宴剪檀,陪她银钩垂鳞的释檀雪,她未与任何人提起过的梦外之梦。玉京之上,仙尊决策从来无一错漏,也不必和花忱说往事,已逝之物无谓。

所以后来,才有了叶军师。

他并非为隐瞒身份才改名换姓,否则璇玑涯主暮色一手幻术登峰造极,岂不是更妙的伪装。只是有很多事,花家的南国公花忱不必听,然而运筹帷幄操纵棋盘的叶韵却必须学。花复暄问自家老师是怎么看的,文司宥说,可惜我没有机会啊。

被世人称为惊龙君子的少年叹息,深觉这个大景的朱门权贵们真是没救了。大抵认为他哥品行良好端正的都瞎了眼罢,那般浓烈到极致的爱和恨甚至比玉泽更甚,总归他们一家都不是正常人。

被评价为不是正常人的花忱束手而立,月光泼洒进横梁寸断的房屋里。叶鹤舟扶着玉泽起身,乌檀发披散在身后,忽觉一轻。接过自家挚友的某人随手掩上壶盖,茶水已冷的紫砂壶沸腾起来。

他开口:“仙尊夜访碧水楼,所为何事?”

叶鹤舟以手支颐着下颔,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她望向与回忆中别无二致的青年,眼底沉淀的红褐色却似干涸的血。她笑起来,神情依稀如昔年琅宇那时,逍遥快意无极。不问苍生,她为鬼神。

“只是想见你们了。”她说,“并无他意。”

说着这话的仙人微微笑起来,望见玉泽艰难喘息半晌后已然缓了过来——或者说,在她面前大抵算作无事了。只是光阴蛊违逆时间的川流,依附在中蛊者的身魂骨血里,无时无刻不蚕食着他的体温与生命。本质上,叶鹤舟明白他是因为什么坚持了这么多年,除了太浓烈的恨意,大抵唯有......

初春用红泥炉点着银丝炭的屋其实不冷,花忱却觉得自己的血都封成了冰,呼吸时唇齿裹挟着冰冷的霜寒重露。他确实是动过杀心的,对那些不敬仙人的碧水军将士。玉泽没拦他,渴望复仇昭雪的熙王世子冷眼旁观,事不关己,如同戏外的旁观者。袖摆下的手却攥紧,和花忱一样恼火的他尚存了理智,知道这是熙王旧部,他不能动。

叶鹤舟放下手中一盏瓷瓯,冷玉似的指尖被烫出些微血色,满室寂静,唯有月光溅碎。仿佛等来这世间对罪人的最后一次审判,玉泽与花忱都近乎虔诚地阖上眼,心中恶欲无法自控,想必仙尊会很失望吧。九重天上玉京雪,怎能被凡俗的丑恶嘴脸玷污,蛊发也好,杀人也好,都是疯子。

仙人微微蹙眉,走到玉泽身前,在他额角抹了一手血,其实这是不应该的。灵物天生地养,受了多重的伤都能很快恢复,眼下情况若非是什么术法所致,也只能是他本人做的,为了惩罚自己。

她叹息,指尖触碰上伤处,被剐下的皮肉重新覆盖住白骨,又抹掉黏连的鲜血。玉泽就着这个姿势抬起头看她,心中尽是惶然,仙尊已经恼火到连这样的他也要厌弃了么?他是否做错了什么?

叶鹤舟摇了摇头,俯身拥住他嶙峋肩颈。

花忱齿关几乎咬着血,他想说,望舒,你适可而止别得寸进尺,又不敢在仙尊面前展露自己的嫉妒心。然而,叶鹤舟很快放开玉泽,微凉指尖覆上他手背。窗外山雨止息,她远眺月生云海,那样凉薄的目光,见人如见青山,又谁都没有看。

她笑叹:“我来寻人,终得一美玉,一青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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