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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醉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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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乐的院子坐落在钟府最南面,是钟家最偏的小院。

她当初选这座小院,还是看中了它墙体矮,容易翻出去的优点。

墙体矮这点,只能说是曾经的优点了,因为林玉娘在她住进去后没多久,就把墙体加高加厚了一倍。

小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落叶乔木,在萧瑟秋风的摧残下,树已经秃了半个头。

康乐看着地上仆人洒扫不及的落叶,起了兴致,便找了个扫帚将落叶集在了一起。

她蹲下身子,拾起一片落叶,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小桃在牧西大节第二日就被接去了长京,而秦云谋则是自她停药后便再没来找她。

现在的她,已经无聊透顶到观察叶片经络纹理的地步了。

“阿姊。”

钟景宁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身边还跟着个仙姿玉貌的少女。

少女瞧着十四五岁,穿一身素白,眉如远山,肌如白雪,含辞未吐,兰麝先嗅。表情微冷,却不显倨傲,反倒这股冷气与稚气未脱的脸庞产生极大反差,还有几分可爱。

钟景宁向康乐介绍道:“这位是我在行健书院时的同窗苏周容,我们是一起来请阿姊帮忙的。”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怎么会有人给自家女儿取这种名字?康乐想不明白。

苏周容微微倾身,行了个礼,一截皓腕自袖口露出,上面戴着串蓝色琉璃手串。

每个出身范陵苏氏的子弟,都会有这么一串手串,苏氏子弟成年后,便可将手串赠人,受赠手串的人可终生受苏家庇护。

不过有意思的是,苏家人赠手串的对象往往是自己的举案人,将手串赠与外人的少之又少。

最后,这种赠手串的行为,倒成为了克己复礼、不苟言笑的苏家人诉情的方法。

康乐起身看着两人,拍了拍身上的灰,手在胸前结了个手印后,在苏周容额头轻点了一下,道:

“这是道家的驱邪手印,可以保你免受邪祟近身。”

钟景宁觉得困惑,问道:“阿姊不是不信这些吗?”

康乐应道:“我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

近日钟家闹鬼的传闻传得沸沸扬扬,信的多,不信的少。

若是她这些小举动能换信鬼神者一个心安,也就无所谓信与不信了。

她问来造访的两位朋友:“说吧,你们找我是想我帮什么忙?若我能帮上的,必鼎力相助。”

听了这话,钟景宁也没有再客气,从袖中拿出一卷图纸展开,图纸上面画的是一架古琴。

钟景宁道:“不知道这个形制的琴,阿姊能不能帮忙校弦黄钟调①。”

康乐看着图上的琴,一时没有说话。

钟景宁有些着急,道:“唯有校好这古琴的弦音,沈先生才肯继续教我弹琵琶,如果连阿姊都没有办法的话,我就学不了琵琶了。”

看出来了,这孩子是真爱琵琶,那位教琵琶的先生也是很有个性。

康乐问:“这位沈先生是何许人也?”

钟景宁答道:“上次阿姊在烟柳画桥见到的那位,就是沈移官沈先生,他是古周为数不多会弹五弦琵琶的人。”

原来是那位梳着女髻示人的先生,康乐对他有些印象。

古周因为某些君子的独特爱好,催生出了独特的律法,烟花柳巷的行当得以合法地发展起来。

于是一些清贫家庭的一家之主,会将自家长得颇有姿色的孩子卖了换作钱财,维持生活。

这些漂亮孩子中,女孩居多,但也不乏男孩。

被卖孩子中占少数的男孩,先是会被去势,然后在调教下,成长为比女子还要美艳勾人,并能满足某些君子特殊癖好的抢手玩物。

沈移官就是这类人中的佼佼者,以极妩媚的皮囊与超高的技艺著称。

康乐并没有立场评判这种风气的对错,只就调琴一事说道:

“画上的琴看着很像长公主府的玉瑶桐木凤尾琴,听到你说是沈先生的,那我就放心了。

“至于校弦一事,我可以试试,能不能校好尚不知,毕竟我还没能亲眼见过这架琴,话也不敢说的太满……”

她的措辞格外谨慎小心,谁料这话听到钟景宁耳中,就变了味。

他一扫脸上的阴霾,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苏周容,道:“阿姊说会帮我们,那这事儿基本就成了,毕竟阿姊的琴艺是无人能比的!”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康乐也能听见。

久未开口的苏周容露出淡淡笑意,附和道:“县主琴艺一绝,校弦这种事,想必对县主来说不难。”

这两个小家伙一人一句,把康乐都夸到天上去了,她一狂,仰天大笑道:“哈哈!这天底下就没有我李康乐校不好的弦!”

钟景宁见气氛这么高昂,提议道:“既然胜局已定,那不如我们提前去聚德楼庆贺一番!”

时至钟景宁说要去聚德楼,康乐才终于发现,她不必再一层又一层申请上报林玉娘,就能随意进出钟府了。

可恶,这种好事居然没人通知她!

为了平复波动的心情,康乐在聚德楼点了满满一桌菜。

虽然什么都没干,但还是嘉奖一下自己,能在林玉娘的折磨下活这么久不容易。

钟景宁看到满桌的菜,原以为其中也会有他的一份,没想到刚伸出筷子,就瞥见康乐小小地瞪了他一眼。

他只好把手上的动作折了个方向,将菜夹进了康乐碗里。

康乐还不满意,身体侧向苏周容坐,道:“我要长得好看的帮我夹菜。”

苏周容有求于人,只好顺康乐的意。

由于没有小桃的忠言,加上钟苏二人的一味纵容,康乐接连好几杯果酒下了肚,未加节制。

她在酒的麻痹下,忽然生出要干一番大事的狂心,于是拍案起身,推开雅间的门,挪步至雕花栏杆旁,分外豪爽地朝一楼宾客喊道:

“今日诸位在聚德楼的开销,全部记在我的账上,大家吃好喝好,不用客气!”

一楼宾客纷纷朝她敬酒,以示感谢。

其中更有个被一群看着就不像来吃饭的人围着的青衫男子,赠她诗一首:

“竹松相思芙想面,一笑解语承权靥。莫道九天无上仙,犹见神女下神殿。”

这就是硬捧了,说男子见了她要害相思,女子见了她想要和她生一样的脸,说她露出酒窝的笑,可解世间一切烦忧。

古周人审美中的美人,是霞姿月韵,仙风道骨的,康乐再瘦脸都是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生得太显亲和,并不属于这一挂。

为了回敬青衫男子,她故意夸大道:

“春风噙面绛点唇,昆山玉骨秋水神。樊川谢傅风可比,名动天下第一臣。”

男子的面容是极好的,就连醉酒后的仪态,都是赏心悦目的,说是春风噙面绛点唇,昆山玉骨秋水神也没错。康乐夸张的是后两句。

那青衫男子听到康乐的诗,甩了甩袖,推开仅仅围住他的那些人,缓步至沧浪亭旁。

这座沧浪亭的来头可不小,当年周元帝开国之前,曾在沧浪亭有一场著名的以少胜多之战,为他打响了亓官天下的名号。

这一战意义非凡,加之死伤惨重,为了纪念这一段往事与逝去的五万将士,元帝在沧浪建立了这座沧浪亭。

后世许多诗人在途径沧浪亭的时候,都会有感而发作诗一首,刻在亭木上。

聚德楼的东家闻人贵在途径沧浪亭时,脑子里想到的不是作诗,而是把沧浪亭一比一复刻,放在了聚德楼一楼,吸引宾客。

青衫男子就在这座假的沧浪亭旁,手举一壶酒,倒如醉玉颓山,道:

“闲来独坐沧浪亭,大醉酩酊复神行。”

一般人这样说,就是要开始感慨元帝那场战役了,于是康乐接道:“耳听吴戈金击玉,目接飞黄风逐尘。”

说的是沧浪之战上的兵戈相接,战马疾驰。

青衫男子忧愁一笑,饮下一杯酒,道:“五万征士身变土,面犹深闺初见时。原是英雄封侯事,纨茵萧瑟何幸知。”

这两句,是在悲叹那些英年早逝的将士,又是自叹自伤,说自己和那些征士差不多的年纪,行不了封侯拜相之事,只能做个纨绔。

康乐感受到他的悲伤,走向可通一楼的楼梯,另起了一句:“锦撰碑刻长风骚,亦闻朽蠹显真章。此逢会际八千客,试问谁不向天歌?”

这句说,能写在锦书和刻在石碑上的诗词歌赋无疑是好的,但同时朽木上也会有真文章。沧浪亭见证过无数人路过,每一个都是敢对着天公啸歌的。

意思就是,别觉得只有封侯拜相才算成就一番大事业,才算有完整的人生,小人物同样是英雄。

我们都是人世间的过客,不论身份贵贱,成就与否,都该有着向天歌的勇气,都可以狂妄些,不要自怨自艾。

没想到起意如此激昂的诗,到了那青衫男子那儿,竟接了:

“可怜逝者如流水,惟寄愁情付遥月。百家枯泪冢既路,无限伤心文作河。”

此人的悲伤无解,康乐给人下了这么个定义。

那青衫男子还不算完,继续道:“骊山麓南,滂水之畔,星转参斗,地横川嵬,腾一鸟兮,名曰凤皇。”

哦?这是要作赋吗?康乐有些激动,踏上向下的台阶。

男子的前四个短句说的都是方位,指向的地点是帝王陵墓。

至于腾起的凤皇鸟,康乐猜想,这大概是借凤皇的意象,指代逝去先帝们具象化体现的精神体。

凤皇鸟腾飞在九天之上,便能看到整个古周的盛景,不过在看到盛景之前,康乐想拍一拍先帝们的马屁。

“起狂风扫卷八荒,妙仪英姿。”她展开双臂,做出鸟展翅的动作,边走边道:“披锦绣之华羽,臂展寰宇。”

说先帝们平卷天下,定鼎中原,何等英姿。

在说这句的时候康乐摔了一跤,果酒刚喝下去令人精神振奋,现在酒劲上来了,她只觉得头晕目眩。

好在这时,有个人扶住了她。

秦云谋搀着她的手臂,道:“小心些,我扶你下去。”

康乐头晕得厉害,便将半个身子都靠在秦云谋身上,用他的力气支撑起身体,勉强保持站立。

青衫男子意识到康乐那句话中幼稚的想法,嗤笑一声,开口道:“含香膏冠金遍玉,朱翠琳琅

睁璀璨之耀目,不识梧桐。”

康乐很快意识到不对劲,男子根本不是要夸,而是在骂,而且骂得很脏。

说的是皇室用民脂民膏,过着骄奢淫逸、穷奢极恀的生活,批判皇帝忠奸不分,亲小人,远贤臣,甚至隐约间,还有为定远侯鸣不平的意思。

此时偌大个酒楼,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说话,就好像谁第一个打破这平静,谁就是于林秀木,风必摧之。

聚德楼的食客们都快疯了,原本来个大善人帮他们付酒饭钱,多美的事,没想到现在来了阎王爷,要索他们的命。

贪一次便宜,没想到费的是下半辈子的命。

气氛愈发沉重之际,毫不知情的韩计闯了进来,他拿着袋盐,姗姗来迟:

“抱歉抱歉各位,我来晚了,刚才去买盐去了。”

韩计一路走到青衫男子身边,往他身上撒了一把盐,道:“来来来!驱驱邪!”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在人人安静如鸡的聚德楼,一下子都传开了。

哦——原来是鬼上身了,所以才会口出狂言,聚德楼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就缓解了,大家又开始各吃各饭,各说各话了。

青衫男子被人撒了一身的盐,看了眼来人,怒骂道:“韩计,汝母婢也!”

韩计气不打一处来,踹了男子一脚,道:“陈参,你骂你爹呢?”

过了一会儿,他态度稍缓,道:“陈商君,你家里死人了,死得很是蹊跷,县令下令让我们带你过去问个讯,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今天就能出来。”

陈参听到韩计说的,大喜过望,难得地露出个笑脸,道:“钟徽终于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今天还是昨天?”

陈参,原名钟文参,是永州刺史钟徽与结发妻陈嗅的儿子,钟徽此人风流成性,陈嗅又是个心气颇高的女子,受不了钟徽后与之和离,带着儿子离开了钟家。

谁知钟徽在与陈嗅和离第二日,就抬了妾室林玉娘做正室,不久后陈嗅郁结而亡,陈参自此后每日都湎于醉酒,不敢有半刻清醒。

说起来,陈嗅才是康乐的亲姨母,陈参才是康乐的亲表兄。至于林玉娘和钟家所有人,自陈嗅和离,便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过,单就论她在长京被当做烫手山芋的那段时间,唯有钟家愿意接纳“身染疫疾”的她,她尊称一句姨母姨夫也是应该的。

“我真服了!”韩计又往陈参肚子上踹了一脚,“是你住的地方死人了,你目前是嫌疑最大的人,听懂了吗?”

这里也就韩计敢这样对陈参,陈参就算改了母姓,身上也流有钟家的血,始终有钟徽这个保护伞罩着。

韩计也一样,他出身世家,虽自己不成器,却也有做郡守的爹做靠山,所以他才敢出手,

韩计认真把陈参五花大绑后,还不忘往他嘴里塞了团棉布,避免陈参再开口惹他生气。

完成好这一步后,他转过去去找秦云谋,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他竟然看到秦云谋揽着康乐,康乐整个人都快住进秦云谋怀里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问秦云谋点什么,还是该问康乐点什么。

四年前,康乐和韩计曾在行健书院同过窗,二人之间有着非常深厚的同窗之恨。

秦云谋领着人离韩计越来越近的时候,他从盐袋子里抓出一把盐:“李,李康乐,你怎么在这里?”

他很慌啊,手上的盐蓄势待发。

钟家最近在闹鬼,陈参家里发生的诡事,恐怕都是因为钟家的鬼波连到的,康乐住在钟家,不晓得会不会被鬼上身。

秦云谋看清他手上的东西,皱了皱眉,道:“子计,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昔日兄弟反目成仇。

康乐听见有人喊自己,揉了揉眼睛,她此时已经彻底被酒意侵染了大脑,有些糊涂了。

“韩簌簌?”她隐约看出韩计的身影,随后狂的不像人,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还不速速跪下,给本县主磕个响头,求我原谅你!”

“你瞧,果然是中邪了,都开始说胡话了。”韩计一口咬定康乐是在说胡话,毕竟要是秦云谋知晓了那段往事,依秦云谋有了“新欢”忘了“旧爱”的性子,他指定是要遭殃。

秦云谋看康乐站都站不住了,暂时没有深究韩计被“原谅”一事缘何而来,而是心平气和地对韩计说:

“这边暂时没事了,我先护送县主回去。”

韩计无语透顶,阴阳怪气道:“行行行,你就可着劲护着吧。”

他在秦云谋背后搞小动作,小声吐槽道:“还‘护送县主回去’,平常不是左一个康乐,右一个康乐叫的挺欢的嘛?嘴脸!”

秦云谋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去看他,也学他的阴阳怪气,戏谑道:“辛苦你了,韩簌簌。”

韩计:“……”

他有气无处发泄,看到在一边看了半天戏,不敢上前一步的钟景宁和苏周容,有些泄私愤地道:“你们两个,都给我走一趟!”

苏周容复上愁容,应了声:“是,小舅舅。”

钟景宁问:“我也要?”苏周容也就罢了,自己和韩计都不怎么熟。

韩计坚持道:“一个都不能落下!”

秦云谋刚把康乐送进卧房,她就挣扎起来,秦云谋以为自己在来的路上弄疼了她,开口问:“怎么了康乐,是哪里疼吗?”

康乐没说话,只顾推搡他,秦云谋任由她不痛不痒地推搡着,然后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推到在春凳上。

康乐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脸凑得他极近,他都能闻到她衣服下包裹着的女孩子的体香。

“秦大哥,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康乐又凑近他一分,“不对,是质问你!”

她。板着脸质问他:“你这些天为什么不找我?我在钟家无聊死了。”

她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就算问了恐怕也记不住,但秦云谋还是认真回答道:

“近几日白天都比较忙,夜间好不容易闲下了,想你已经睡了,就没有来惊扰你。过几天我闲下来了,每天都来见你,好不好?”

康乐半睡半醒,话也只听了前半段,有些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哦”。

她用脑袋蹭了蹭秦云谋,自己先委屈上了,道:“不对,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的头好晕,想不起来了。”

秦云谋摸了摸她的脑袋,哄道:“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你先起来,我给你煮碗醒酒汤,喝下去就好了。”

康乐摇摇头:“不要,酒醒了就问不出口了。”

她趁着酒,用手揉揉秦云谋的脸,道:

“我想起来了,我想问的是,你在牧西大节说的那三句话,出自魏晋陶渊明的《闲情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秦云谋捧着她的脸,对上她的眼睛,告诉她:“我知道。”

康乐得到了答案,露出个笑脸,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

秦云谋颇无奈道:“康乐,你别乱动。”

康乐不管他,开心道:“不要,我是猫,猫就是要窝在人身上睡的。”说罢她趴在秦云谋身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古琴正调的别名,正调是古琴的基本调式。

里面的几句诗是我瞎写的,没有格式格律的考据,没有押韵,可能逻辑都不通,这段的目的是为了体现出女主与陈参截然相反的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以及对待亓官皇室的态度_(:з」∠)_

发现打错了好多字,再修改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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