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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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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匠头在微光浮起时就瞬间呆住了,等那人形在半空完全现身,几乎已是呆若木鸡。

现出生前真容的樵夫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人,专注地用虚幻而温柔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他曾经用心疼爱,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不觉长大了的孩子——或许本来也是如此。而王匠头,那曾经的少年,现在已经比他高了一个头还要多的精壮的青年,却在与他短暂地对视之后,不由自主地撇开了头,似乎再也不敢直面那温柔的目光。

樵夫,或者说樵夫的幻影,微微叹了一口气,犹豫地探出一只手来,慢慢地摸了摸他的头。

透明的手掌似乎真的穿透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叫王匠头生生打了一个激灵,终究不情愿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樵夫收回手,迟疑地对他缓缓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不空悄声问另外三人:“他这是什么意思?”

张文典压低声音答道:“你长大了。”

“什么?”

“他的意思是,你长大了。”

不空讶异地偏头看他:“这你都懂?”

张文典没有回答。

不空还要追问,被谢丰年一记肘击:“先听再说!”

就像许久没有开口的人渐渐找回自己的语言,樵夫比划得越来越熟练,速度越来越快。他比划一句,张文典跟着低声解释一句。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确实,在他聚集成形之后,同时便有细微的光点不断从他的身上飞快地逸散,而他的身形也随之益发淡薄。这显然是他在不断消散的迹象。

王匠头闻言浑身一震,直直地盯住他,张口欲言,却被对方抬手阻止。

“没关系。我在这个世界上呆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你做过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谢谢你。二十年前的事……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我相信云巧也不会怪你。”

“有你在,有你们在,我这一生真的很幸福。”

而后是长久的停顿。紧接着,樵夫又开始比划,比最开始来得更慢,更谨慎,也更认真:“虽然……现在说这个可能已经晚了,但是……还是请你,忘了我们,过好你自己的人生。”

他的手势停止,张文典的话音落下,不空蓦然发出一声惊呼。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樵夫的腿脚已然全部消散。随着最后一句说完,仿佛放下什么背负许久的重担,他消散的速度骤然加快,宛如从指间漏下的流沙,只来得及让他最后摸一摸眼前青年的脸颊,便只剩下万点银光。

顾山青徒劳地举起手中的纸人,那点点银光却再也不受定魂纸的吸引,只是簇拥着他们,比之前更加璀璨,更加绚烂,仿佛一个来自彼岸的拥抱。

就在这拥抱之中,他们又看到了他,看到了他一生的片断——那是一个即将消失的灵魂对往事最后的追忆。

——他们看到一个小小的婴孩脸上有着巨大的胎记,在磨得光滑的破旧竹篮中大哭,脸都憋红了,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直到他哭得累了,沉沉睡去,才终于有一个佝偻的老人背着装满柴火的篓筐走到近前,用枯槁的手指触了触他的脸蛋。

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稚子,不过三四岁,摇摇晃晃地提着水洒扫庭除,艰难地踩在四脚参差的板凳上生火做饭,又在吃完看不见几粒米的稀粥之后,似懂非懂地望着老人教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零星手语。

看到一个怯生生的小孩,脸上带着木灰躲在山下学堂的窗后偷看,却不小心被屋里的同龄儿发现。他被他们捉住,被嘲笑是个丑八怪,是个哑巴,又挨了几顿打。他挨住了打,却终究没挨住走出门来的夫子看着他时为难的目光。

看到一个青涩的少年,终于能替老人上山劈柴,烧成木炭下山去卖,老人却病了。他拿着他们仅有的积蓄一家一家地去求,好不容易求来了大夫,又按照大夫的指使走遍大山,寻找各色的药草,甚至磨烂了手脚,老人却依然在一个冬日的晚上溘然长逝。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将老人下葬,而后呆呆地望着大山——从此以后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春去秋来,孤单不知几许。

少年慢慢长成了细瘦的青年,背着竹篓在山中小径独行,突然听到了哭声。这哭声来自一个不过十岁的少年,不知是被什么绊倒了,摔得腿上鲜血淋漓,还在一边哭,一边骂——少年和自己的父母起了争执,离家出走了。他笑了,来到警惕的少年身边,等他推拒叫骂得累了,便撕下衣服给他擦干了血,敷上了草药,打好了绑布,又陪他呆到彻底平静,就送他下山回家。

他以为这就是结束,不想少年从此赖上了他,一有空就到山上来,跟着他漫山遍野地到处跑,围着他不停地嘁嘁喳喳,就好像刚出生的幼鸟,活泼又吵闹,但也总是让他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有一天少年远远地喊他,让他过来,指给他看地上的血迹。两人循着地上的血迹一路向前走,走到血迹尽头,发现了一头被兽夹打断了腿,哀哀地卧在地上的小狍子,还有小狍子身旁穿着一身鲜艳的衣裳,像猫儿一样可爱,却凶巴巴地瞪大了眼的姑娘。

年轻的姑娘以为兽夹是他们下的,护着小兽张口便骂,少年不甘示弱,反唇相击。两人一来一去,有来有往,直到很久以后还互不顺眼,水火不容。而他只在恍惚间听到似乎有清脆的铃铛声,在微风中叮叮当当。

再后来他们相约林中,开始是三个人,又慢慢变成两个人。她耐心地一个个教他识字,慢慢地学会和他交流的手势,又给他看自己新做的衣裳,转起一个圈来,裙裾飞扬,铃声脆响。他带她听晨起时响彻山谷的鸟语,听午后穿过森林的风,带她看从石缝间长起的稀有的花草,看夏日的夜晚从山谷中腾起的萤虫,还有四季变幻的漫天繁星。

他们的情愈尽,意愈浓。

然后她消失了。

他独自一人回到大山之中,瘸了一条腿。从此群星再也不曾闪烁,树木再也不曾返青。他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直到不久之后,一伙歹人出现在他的门前,在拳打脚踢的同时对他百般嘲弄,“好叫他死个明白”。其中一个仿佛是在模仿什么,龇牙咧嘴,神态夸张,时而手舞足蹈地疯狂踢捶一扇不存在的门,又装作一副追悔莫及、痛哭流涕的模样。

开始他还不懂,然而在连绵的疼痛中,在不断的奚落中,他懂了。

是那个少年。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等待他的是一片永恒的黑暗,在仅剩的微光中,他看到最开始少年坐在地上,又哭又骂的样子,还有在绿意如涛、繁花似锦的山谷中,姑娘比花更娇艳、更灿烂的笑容。

微光散尽。

狭小的监牢里,栏杆这边的四人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而栏杆那边的王匠头早已在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哎……”不空最先叹出一口气来,“我佛”两个字说出口,又似是不忍心把剩下两个字说完,一时梗住了。

“怎么,还剩两个字怎么不说完了?”谢丰年带着微带嘲讽道。

不空不语。

张文典摇头:“他这一辈子可真是……”

“大人……”喑哑的声音涩不可闻,王匠头清了清嗓子,再也没有了开始时的冲冠愤怒,“他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

顾山青沉默片刻,道:“有可能。但……从他消散时的状态看,更有可能是满足了执念,羽化升天了。”

王匠头一愣,苦笑道:“大人不用安慰我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的执念是什么,但我们什么都没有干,又能满足他什么执念?”

顾山青微微摇头:“你错了。满足执念,也并不一定在于我们做了什么,也可能在于他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

谢丰年道:“在他死后,你是不是再也没上过蟒山?”

王匠头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张文典又叹了一口气:“你应该不知道,亡故之人缚于故地,一般只能在离身死之地不远处活动。”

不空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其实他一直在等你。他从杀死他的山匪那里得知你做了什么,或者说没能做什么,也知道你绝对不会轻易地原谅自己。在山上孤孤单单地等了二十年,他的执念,或许也只不过就是等有朝一日你终于鼓起勇气,回到蟒山的时候,对你说一声‘没关系’。如此罢了。” 顾山青最终道。

王匠头如遭雷击。

顾山青悲悯地看着他:如果早知道樵夫在山上等他,早知道他等了这么多年只为让自己放下那段往事,好好地继续生活,他还会对陈老太爷布下那重重杀机,甚至不惜卷入镇里的那么、那么多人么?

或许还是会的吧。正因为被宽恕,反而会更愤怒。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比起被自己辜负的人原谅,更难的永远是原谅自己。

一切都是注定。

顾山青转头对另外三人道:“走吧!”

直到他们走出去很远,才听到身后仿佛要撕裂肺腑一般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们从怀义镇离开时天还尚未黑尽,飞在天上,地面的行人房屋骤然缩小,整个镇子宛若一堆排列整齐、形状各异的小木盒,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不远处沉默的蟒山投下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小镇之上。

有星星点点的灯亮起。

不空仿佛不舍般从车窗中回头远望,看了许久,直到镇子快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轻轻叹息:“其实这片土地,又何尝不是一块巨大的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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