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峰上静得可以听见下雪的声音。

付青山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故作轻松地一笑：“有吗？那有可能是我骗你的……你真好骗。”

他看着贺长霁的眼睛说，好似要透过那双眼睛看见谁。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你没说过。”贺铸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快妥协，扭头就走，“哪一间厢房？东边还是西边？”

“我还没收拾出来，你急什么？”付青山皱眉看着他的背影，追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可就这么一下，一道气劲擦着他的脸颊划过去，甩开他的手的贺铸横眉怒目，那张面孔鲜活的像是盛放的梅花。

付青山步步紧逼：“你到底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是我被你的示好冲昏了头脑，他怎么可能这样自甘堕落……抱歉，不是说你自甘堕落，他不堕落、堕落的是、是谁？”

语无伦次的贺铸像一把利刃，直直刺入付青山最脆弱的过往。

“你……知道？”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只剩下颤音，“你是……”

回来的？

最后三个字化作羽毛落在心坎，贺铸闭上酸涩的两眼，记忆一一浮现。

同样的小院里，曾有一株海棠树。

上辈子的那个人在占了付青山的身躯后，在院落里移栽了一株海棠树，移来的时候也和盆栽里的那株一样高，在灵气的润泽和那个人的精心看护下，十年后已经占了小半个院落了，垂拱的花枝撑着地，半掩着竹门。

那会儿正好是长乐开始遭受魔灾的时候，贺铸上山给受了重伤的付青山送药，虽然他已经猜到了此付青山非彼付青山，可在透过重重海棠看见压在树干上的两个人时，他还是出离愤怒，拔出赤梅，将海棠绞了个干净。

粉白的海棠将永冬的北地装点成了姹紫嫣红的东洲，花影下的两个人一个媚色无边，一个恣意张扬，看着着实般配。

般配？

般配！

赤梅的刀尖气得发抖，“付青山”纱布下渗出的血迹深深刺痛着贺长霁的眼，万千咒骂出口也只是“不知羞耻”四个苍白的字。

已成魔尊的萧彧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将要害处遮掩上后缓缓起身，却丝毫不遮掩自己，大剌剌地暴露在贺铸这个外人的眼前。

恶心感反上喉咙，贺铸眼前四百八十一条人命和洒落在海棠花上的白色交替出现，最后落定在面色苍白的“付青山”身上。

“逆徒！”这个“付青山”颤抖着嘴唇大骂，仓皇狼狈地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一股脑地塞在怀里，好像这样就有安全感似的。

“三师叔，我与师尊你情我愿，与你何干？”萧彧眼角腥红，这是彻底入魔的征兆。长乐魔灾的发端桩桩件件，在贺铸的心里慢慢串联——

“孽畜！”他陡然发动袭击，向这魔修讨要长乐四百八十一条人命！

可这孽畜不知道使了什么邪门功法，短短十年，从筑基圆满暴涨到渡劫期修为，如今受伤严重的贺铸更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三两招之后就败于手下。

贺铸最终以一种狼狈的姿势被萧彧踩在地上，他的脸磨着海棠花和地面，花汁和尘土淹入鼻腔，呛得他咳嗽不止。

“住手！”他听见那个“付青山”施舍一般，“你嫌自己做的孽还不够吗？”

“作孽？七年前师尊你爬上我的床的时候，就不作孽了？”萧彧扭头看衣衫不整的人，确实从中看出了他在发怒的边缘，虽然不甘，但萧彧还是放开了贺铸，暧昧地摩挲着“付青山”下颌，“师尊？害羞了？”

他的手沿着脊骨向下，对彼此熟悉无比的“付青山”一阵颤栗，羞耻感铺天盖地地涌来。

意识到萧彧打算在他面前干什么的贺铸呼吸一滞，不受控制地扬声：“我来送药。”

那边正在享受的萧彧停下动作，带有杀意的眼刀甩向贺铸。

贺铸不闪不避，寻欢作乐在当事人眼里总是无上快乐，可误撞见了别人这么做，可就只有恶心二字。

他麻木地说：“顺带跟付青山说……长乐四百八十一人的碑石已经落成。”看见“付青山”眼中的清澈无知，他已经不奢望这个人会关心他们长乐。

“怎么？是邀请本尊再多杀几个？”

贺铸眼眶发红，按住与他拼命的念头，咬牙：“还有个消息，这次魔灾过去后，现任掌门将会卸去掌门之位……由我继任。”

“付青山”愣怔一下，身子一歪，从萧彧手中脱身，点头道：“恭喜。”

“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贺铸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么一句话，只是他当时脑子里一团浆糊，杀意与求生的本能反复撕扯着他。

“付青山”似乎也有些惊讶，但这只是短暂的：“我……一定会参加？这也算师弟的大日子？我、”

“师尊，”萧彧打断他，“这只狗，是在求你的关注呢～”魔修拉长语调的声音不阴不阳，撒娇的同时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付青山”似乎很吃这一招，他似乎信了萧彧的话，皱了下眉头。

但他要说的话因为贺铸讥讽的反嘲落空：“你是不是有点太自信？”

被两双眼睛注视着，他吼出了压抑数年的话：“我问的是付青山，付皓之！不是这个——冒、牌、货。”

下一刻，萧彧的剑已然出窍，魔气逼近在前，死亡从未像这一刻一样距离他这么近，但在战争里受的伤让他动弹不得，他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等待疼痛的降临。

可谁知，那个人忽然踏开满地海棠，软剑出鞘，缠上萧绎脖颈，带着杀气的双目直逼魔修！

“放开他——”

熟悉的杀意让贺铸心中一喜，可睁开眼希冀再次落空，那双眼里有杀意，却没有他熟知的淡漠。

“萧彧！我说过，我怎么样都可以，不能动长乐门！”

“他可不是长乐门，”萧彧显然是吃醋了，“掌门候选人可不止他一个。”

“付青山”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语气倏忽变回冰冷：“你杀了他，这个长乐门谁来支撑，你吗？给你三个数的时间，滚出长乐。”

萧彧与他对峙着，付青山的“一”已经出口。

萧彧张口要说些什么，付青山同时数了“二”。

“师尊、”

“三！”

春风剑术的剑意直冲魔修命门，搅乱这满院繁花，在粉云中送上这唯一的杀招。

春风剑术不主杀，凡事留一生路，唯有这招千风送雪，只求屠尽白首，不遗霜雪，是散仙也难破的死手。

魔修显然没意识到先前还与他“坦诚相对”的师尊扭头就要他的命，即便是已经登上魔尊之位，还是棋差一着，最终以半个境界的代价逃离了松竹峰。

等魔修离开，撑起付青山的那口气也散去，本就残破的身躯因此破了一个大窟窿，灵气源源不断地逸散，不多时，修为便跌落到了筑基期。

心情复杂的贺铸想要伸手接住他，可踩到了海棠花的枝干，向前摔在了地上。两个人同时狼狈地跌落在地，付青山因为他滑稽的模样哈哈大笑。

明明衣衫不整，偏偏像个不拘世俗的谪仙。

“师弟，”他仰坐着伸着手，隔着空气触碰阔别已久的故人，声音与指尖一样颤抖，却没有因此不小心碰到对方，“对不起，为兄回来晚了。”

贺铸目光震颤，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这个人。

他回来了。

他的师兄回来了。

重新回到他们身边的付青山和以前相比变了许多，变得开朗，变得多话，变得喜欢关心琐碎的宗门事务。除却在接受别人好意时，他身上总蒙着一层雾。

他们的共同话题只剩下了长乐。

贺铸此时有些懊悔上辈子对付青山的忽视，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付青山是什么时候被取代的。

面对着这张脸他说不了重话，只能别开头：“付青山……我、我是说……我是说你有点不自重……也不对，总之就是有些不合适……嗯，不合适……以后不要随意折腾他的身体，我怕他回来的时候没法面对我……”

付青山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拔出了问春：“说完了吗？”

“啊？”贺铸依然沉浸在悲伤里，可下一瞬剑光已至，他堪堪躲过问春的第一式，软剑又如游光般曳尾而来。贺铸急得口无遮拦：“对不起！我不该说你下贱、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

“闭嘴！”付青山青筋暴跳，一剑扫去满地霜雪。

二人的打斗很快移到了林子里，付青山一剑扫去，将萧彧躲藏之处暴露无遗，此时再是别扭的贺铸都意识到了不对劲，抢在付青山前头开口：“你在这儿干什么？谁教你偷听的！？”

“师弟好问题，我是他师尊，不是我教的是谁教的？”付青山不分对象的尖锐，让在场二人都是一阵羞愧。

“你们师徒俩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我先去厢房休息。”贺铸不想看见什么狗屁师徒情，打算先逃为敬，可谁想付青山的软剑缠上他的腰，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大有你敢逃就杀了你的意思在。

贺铸只能闷声闷气地站住了脚，花是付青山厌恶的花，事不像是付青山能做出来的事，可偏偏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跟真正的付青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他兀自纠结时，付青山冷冰冰地说：“你该回去休息了，小心长不高。”

萧彧咬牙，总觉得这两人在打哑谜，但在看见贺铸闷闷不乐的表情后，也就没有继续纠缠。在他弄清楚这个是他的师尊，还是长乐门的付青山之前，他和贺铸一样不敢轻举妄动。

等萧彧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付青山才以灵力御使问冬，将贺铸分开。

他打开了客厅的门，回头望了一眼贺铸，后者垂下眼，低头跟进了门。

“我是不怎么喜欢海棠。”

贺铸听见前面的背影说。

但他不敢确认这是不是这人唬自己说的。

他到底是谁？

付青山还是穿越者？

“不用唬我了，付青山哪里会主动……投怀送抱？一开始我还当这是临死前的幻觉，等你……你这海棠出现，我才觉得我可能真的是重活了一世。我知道你的身份，如果你非要说我是男主，我只能说我身上没什么气运，”他絮絮地说，“流冬也算不得女主，你平时也不用针对她，我倒是无所谓。另外我也知道合籍大典上的事情不是我师兄做的，所以你不用觉得你夺舍了他的身体就需要负他的责任，我压根没恨过他，你所看到的小说，大概都是杜撰，当不得真。”

客厅里的氛围一时有些静谧，贺铸盯着那海棠枯瘦的影子，越说，心越沉。

“但你师兄确实和魔修勾结了，就为了一己之私。”

猜想得到了证实，贺铸浑身卸下力气：“那……也是有原因的。”

“我没骗你，我真的和魔修有联系。”

“那又如何……”贺铸丢了声音，因为付青山再次拽住了他的领子，他凑的极近，近得能闻到袖子上熏的梅花香。

“我没骗你，”付清山偏执道，“你想听什么？我变成这样的原因？还是——你不在的两百年里，长乐门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此情此景，很适合说一句：臣妾赶到时，两人正在海棠丛中大汗淋漓，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穿答应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狂徒的腰带上呢！（穿答应=穿越者≠小付）

傻狗主动坦白了，咱就说，上来就投怀送抱真的很不科学，真不怪傻狗没看出来他师兄不是穿越者。

没有加引号和用别称的都是小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