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贺长霁声音微微颤抖，他不是傻子，这双眼睛里的偏执都快化作实质啮噬自己了。

两百年，几乎是他上辈子寿命的两倍，这之间有多少事情可以说。

哪怕是付青山长年被囚，也能说出不少事来。

“长乐没了，阿冬没了，师尊也没了，师娘和小梅回了南洲。”

付青山讲述故事的时候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他像是一个悲悯的旁观者，明明身在笼中，却冷淡得像个世外人。

他没提自己这两百年的经历，也没有哭诉自己怎么痛苦，只是在结束的时候提了一句：“我废了萧彧的丹田，把他带到了长乐的禁地。师娘和师妹都在那里，师尊的尸骨，你的尸骨，长乐所有同门的尸骨都在那里。师娘说长乐禁地有秘法，可以令人不入死生轮回，更可以起死回生，溯回光阴。”

贺铸的声音随着心脏震颤：“你们成功了？”

“没有，失败了。我没了修为，没法像毁了穿越者一样毁了萧彧魂魄，让他钻了空子，闯进了阵里。”他摩挲着贺铸斜襟的领口，上面的线头已经被剪掉。

贺铸叹：“你可以叫小梅动手的。”

“现在想到也没用了，总之事情出了点偏差，没能成功回到萧彧入门的时候，还把这个麻烦带了回来。不过，好在他还没长成，我们还有机会。”

“你为什么会觉得失败了？因为萧彧杀了你？”贺铸总是在不该敏锐的时候敏锐，“所以你才会在回来的第一时间以为这里是地府？”

付青山想糊弄过去，可惜刚开口就被贺铸红彤彤的眼打败了。

“你说错了，是他想偷袭我却被我反杀。”付青山浅笑着开口，萧彧用两百年都没能压弯他板直的脊梁，何况是垂死前的挣扎？

见药还不够猛，他继续说：“最后我将匕首刺入了他的眼睛，剜开了胸口、”

“停停停，”贺铸深吸一口气，“说出来都嫌脏，以后别老想着这些，不想不想，脏了脑袋。”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揉他的太阳穴。

听他扑哧一声大笑起来，气氛才有所缓和。

贺铸问：“我娘在药谷过得怎么样？她应该能让自己过得很好。”

付青山心道知母莫若子，点头：“嗯，师娘是个有手段的，把药谷的掌门之位抢来了，只是小梅依旧被药谷的人排斥，废了点力气进了玉仙门。”

“玉仙门？”贺铸拧起眉头，“玉仙门不干净。”

“我知道玉仙门不干净，但是不干净才有可乘之机。正好流动被同门的人排斥，她和流冬就上演了一场双簧，成功把那些毒瘤剜了出来，玉仙门的真清道人怜悯小梅身世，将她收在了座下。”

贺铸的嘴角不自觉扬上去：“听上去比我有用。”

“我的手好玩吗？”付青山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他触电似地松开付青山的手，可他发现自己反应太大，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我呢？为什么我也会回来？萧彧也会回来？”

付青山无奈：“我要是知道，还会把醉雪阁当地府吗？”

他一句话把贺铸问懵了。气氛重新安静，却不像先前那样尴尬，半晌，贺铸忽然顺应本心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在彼此的沉默中，说：“睡吧，夜深了。”

只是谁都没有动，不知是过了一刻，还是半个时辰，院外忽然传来了鸟鸣的动静，付青山倏忽睁眼，示意贺长霁安静——但对方既然来了，他也不好不出去。

付青山踩断松枝，对着看似空无一人的林子里扬声：“选着这个时候来，是生怕我不暴露，还是良心发现，主动来向他言陈罪过，自投罗网？”

身后有一人旋然落下，身量不辨男女，声音不分老少：“付仙长夜安，还请仙长不要将人想的这么坏，尊上只是让我来催一催仙长动手的。”

“我还就不想动手了，”付青山在拿乔这一道上向来很有心得，他扬起下巴，又微微侧脸，斜着眼睛逼视那魔修，“我怎么说来着？不动清净峰的人，然后呢？你们干了什么？”

那魔修本想发作，听了后面的一句，遂收手，轻声笑：“仙长见谅，是我等过于心急，本想着给令师弟送个媳妇儿也是好的，只是没想到令师弟……是仙长看上的人，是我等冒犯了。”

付青山不做言语，冷冷看着这魔修半晌，阴测测道：“活春宫好看吗？”

那魔修险些岔了气去，一时也想不出怎么不失魔修的体面和清白地回他。

好在付青山也瞧出了这帮人有贼心没贼胆，掸了掸袖子，嗤：“盯着别人房里的事便大可不必了，想必尊上也不想让天下人知道自己的部下在干些什么吧？”

“付仙长要是不想做，便说，”那魔修有些恼羞成怒，“我魔宫有的是法子。”

“别啊，我这不是还没找着机会吗？”付青山白了一眼魔修，丢下两个字，“等着。”

那魔修恼火：“留给仙长的时间可不多了！”

“无妨，不过是个禁地文书，就算丢了，我长乐都不会眨一下眼。”他将魔修远远抛在身后，却没有急着进院落，在竹门出徘徊片刻，等林子里传出魔修离开的动静，才推开门，和藏身其后的贺铸打了个照面。

“现在你知道了？”他面不改色地关上门。

“嗯，”贺铸不是傻子，最后那一句分明是付青山喊给自己听的，“什么文书？换了什么？”

“一本……关于起死回生的文书？”他不确定地摇了摇头，“我都说了是废纸，魔宫的人还不依不饶。”

贺铸皱眉：“你明知道那不是废纸。”他们正是因为禁地里的东西重活了一世。

付青山的话却在他耳边如惊雷炸响：“没有长乐血脉，那东西就是废纸。”

贺铸被钉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长乐师徒传承，何来血脉？”

付青山却对他摇了摇头：“世界不可能重启第二次。你别多想，你娘和小梅在我失去意识前还都好好地活着，你们长乐的老祖宗还是仁慈的，没有在文书上直接点名道姓地让人献祭……而且，那不是还有你在吗？”

“我？”

“你的珠子，”他眨了眨眼，“你知道你的珠子，是你的什么吗？”

自从他在贺铸死了以后保管了珠子，这颗珠子就有两百年未曾离开他的灵台，每当濒死之际，也是这颗珠子保护他的神魂。

“师娘在两百年再会的时候告诉我，那是你的骨头。”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贺铸还在发呆，付青山抻了个懒腰，走到他对面的石凳前坐下，倒上放了一夜的冷茶：“还没想清楚？”

贺铸摇头：“长乐弟子何来血脉？若说修炼长乐功法就是血脉，那阵法启动的范围何其宽泛？而且我爹和师祖都是门中捡来的孤儿，根本没有血脉传承一说。难道……都是私生子不成？”

这话让长乐的老祖宗听见了，可不得从棺材板里跳起来。

付青山还没来得及嘲笑他，忽然见他站起来，大有冲出院门寻找真相的意思，急忙叫住：“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族谱！哪里有把老祖宗丢了还好好活着的意思？不行，我必须、”

“师尊，什么祖宗？”打着哈欠的龙羿推开门，竹门正撞上贺铸的脸，痛的他往后退了一步，站稳，捂着脸，哀怨地看小徒弟。

龙羿只觉得自己是脑子抽了才会跑到北洲来吃苦，登时有些苦哈哈。

“没事，他昨天脑袋撞门槛上了。”付青山为小孩儿打圆场。

贺铸没什么气场地反驳：“昨天没有，今天倒是有了。”

龙羿不知道以什么姿势才能让脑袋精准地磕在门槛上，更不清楚贺铸为什么不长包，他只是个弱小无助的受气包，于是乖乖站在了院门旁边等他师尊说什么时候回去。

他是一点也不想待在这松竹峰了，昨晚和他一个屋子的萧彧大晚上不睡觉，来来往往好几趟，把他吵醒了四五次，提醒他还被瞪了一眼。

现在他只觉得松竹峰上都是佛口蛇心的怪物。

萧彧和白菱也跟了进来，萧彧在确认斗嘴的二人清清白白后才松了一口气，白菱则是换了新地方，一晚上没睡好，哈欠连天。

付青山抬手把白菱叫了过去，给了小孩儿一颗安神丸，又揉了一把头过瘾，才把那师徒俩送下山。

山道上，他叫住转身离开的贺铸，当着三个小的的面说：“我做的事我稍后会向师尊请示，你就当我是玩心大起，逗着那几个玩儿。”

“知道，”贺铸摆摆手，看了眼萧彧，“你一向这样，别玩脱了就行。”

萧彧眯眼，他总觉得这个贺铸知道点什么，前世可没有见他这么上心松竹峰和自己。若真是如此，那付青山……

“彧儿，带师妹去停云台做五套春风掌。”付青山打断了他的思路，萧彧只能点头应是。

等人走空，付青山又回到了清清静静的一个人，他站在山腰眺望长乐的千山，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披上了师娘给的鹅黄斗篷，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