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时辰之前，在付青山刚下山的时候，贺铸回了清净峰。

一晚上没睡的贺冬打着哈欠撞上了他：“师弟？怎么一大清早回来了？”

贺铸一愣，秉着非礼勿视稍稍移开了目光：“我娘在清净峰吧？”

贺冬点点头，给他开了门，闲话道：“在梅峰住的如何？师侄还听话吗？”

“还好。”他心不在焉地答应，看见贺冬憔悴的侧脸，问候几句门内事务相关，贺冬抱怨完，笑：“你说你和大师兄但凡有一个能搭把手的，我也不至于年纪轻轻脱发成这样。”

贺铸看了眼她乌黑浓密的头发，点点头：“放心，温师伯已经在研究生发之法。”

贺冬无奈：“你小子，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哄哄你姐我吗？”

贺铸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事付青山擅长，他不擅长：师姐辛苦了，但还是劳着师姐盯着账目。”

“分内之事，你怎么、”她说着，忽然噤了声，望着头也不回的师弟，总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算了，她暂时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到了，师娘最近心情有点不太好，你别惹她生气。”

贺铸认真点点头，可真的看到明素时，才知道贺冬并未夸大其词。

明素见儿子突然回清静峰，也有些意外。关切了贺冬几句后，先让她去休息，自己则带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贺铸进了书房。

贺铸往日没脸没皮的，头回感觉到了为难。他斟酌着，清嗓：“娘——”

“嘘，过来点，”明素招他进书房，“别打扰你爹，他最近有些累。”

说着，她将昨日未收拾的文书都摆好，缓缓添墨，坐在太师椅上准备完成剩下的工作。

贺铸看着她缓缓动作，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明素满腔愁绪，正不知该与谁说：“最近山上有些异动，但查来查去，没查出什么来。于是你爹只好把最近的事情都重看一遍，看能不能从中找出端倪。”

看着明素疲惫的神色，贺铸的心一片酸软，他斟酌着，缓缓喊出一个“娘”字。

“嗯？”明素抬头，两眼下的青黑尤为浓重。

贺铸的心狠狠一揪，他苦笑着：“娘，如果和魔修有勾结的人就在我们身边……你会怎么看待他？”

本就寂静的书房此刻称得上死寂，死寂到她甚至可以听到儿子忐忑的呼吸声。知子莫若母，她与他做了六十多年的母子，哪里能看不出来儿子在想些什么呢？

明素一个呼吸间想了很多，握着笔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良久，她叹：“如果是以前，我会大义灭亲吧？但是现在……”

这一个喘息的时间仿佛格外漫长。

“我相信，哪怕是连你也背叛了长乐门，他都不会。”

贺铸不可置信地看他的母亲，这个温柔坚毅的女子此刻正温情脉脉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包容，也有害怕，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失而复得。

“长霁，你能坦诚相待，我真的很高兴，”

她隐忍地将肺腑之语吞回去，“长霁，他和你说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有些消息需要从魔修手上拿……这些都是他主动告诉我的，”他语序有些混乱，在自己也不清楚的情况下为付青山辩解，“他还跟我说了一些事……那些魔修……那些魔修想要的是……娘，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已经在三岁那年死了？”

最后这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在明素耳边炸开：“你在说什么！？怎么会突然这么想？”明素简直要被她这胡闹的儿子气笑。

贺铸见她笑出来，也露出一个傻笑：“娘，你说实话，三岁那年，你给我带出来的珠子和我的魂魄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明素看着他这副傻兮兮的样子，到底没忍心诘问：“你师兄告诉你的？”

贺铸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他怎么……”明素没了声，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她起身迈出两步，却又站定，带着几分喜色回来坐下。

贺铸见她神色变了又变，古怪地看着她。

“也是，你也该知道些……不过你放心，阴阳珠只是一种保护神魂的法子，你若是真的阳寿已尽，便是老天爷要收你，我们修仙者想抢都抢不回来的，”明素将手圈住儿子的手，哪怕她现在已经握不住，“灵气化形，以核固魂，你在三岁时遭魔修毒手，险些魂飞魄散，为了救你，我和你爹进了禁地，用长乐流传下来的法子把你的魂魄和阴阳珠维系在一起。对了，你的珠子呢？”

一时说了太多的话，明素勉强打起精神，却见她儿子目光闪躲：“丢了。”

“丢了？”明素机械地重复。

贺铸也知道自己理亏，别开眼：“嗯，丢了。”

女子沉默半晌，片刻后额头青筋暴突，长鞭已然在手：“臭小子！！！”

贺铸蹭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和他娘开始了秦王绕柱：“娘娘娘！你听我解释！你看我现在丢了也、嗷！”

“丢了也好好的？”明素恨铁不成钢，“那你就能丢？给老娘站住！再跑加倍！”

贺铸哪里会听她的，直到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把中年人绕晕，累的撑在桌子上喘气。

贺铸躲在柱子后，探出头：“娘，所以……我能不能去禁地再拿一颗？”

“做梦！”明素随手抓起旁边的书丢过去，正中红心，“那是从你骨头里剜出来的珠子，能随意丢的吗？”

贺铸一个寒噤：“卧槽……不会真是从脑袋剜的吧？”

“蠢货！从心眼剜的！”明素简直要被这胡搅蛮缠气背过去。可是被这么一打岔，也没了力气去揍他。

贺铸这才鬼鬼祟祟地从柱子后头出来，小心翼翼地搭上明素的肩，见明素没有排斥，才缓缓为她捏起肩：“娘，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没事？”

“兴许是祖师爷有灵，”明素没好气道，可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龙氏或许知道些长乐祖师爷的事。你要去干什么！？”

明素见贺铸拔腿就走，只觉得儿子有些急躁：“你现在去找谁？”

“我徒弟他爹！”贺铸理直气壮，“探讨一下教龙羿的心得总行吧？”

“那你就这么去？”

“我在中洲也有几个朋友。”他也不是毫无准备，过来蹲在他娘面前，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明素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么抬头看着自己，心中一阵柔软。贺长霁两三岁那年受魔气侵袭，神魂溃散，高烧不止，眼看着无力回天，夫妇二人只能求到了禁地老祖宗的牌位前。

以骨为核，重塑三魂七魄，以血为肉，生长四肢百骸，将他转化为半人半灵之体，才保住了稚子一条性命。

明素将救他的法子说了，推测道：“兴许是你现在魂魄稳固了，无需阴阳珠维系魂魄与肉身，丢了也无妨，既然没用了，那只是一颗普通的珠子罢了。”

“可是……”贺铸皱眉，他总觉得这颗珠子不寻常，按付青山所言，两百年后他早已化作一抔黄土，指不定都轮回多少世了，就算没入轮回，也该魂飞魄散。

难道，真是这珠子保住了自己的魂魄，使得自己能够随付青山一同重生不成？

明素觉着她这儿子很不会说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既然如此，你随我去一趟禁地。”

长乐门的禁地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禁地，原本是封印净化人间魔气的场所，随着魔修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后，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了宗门其他活动的场所。比如祭祀，比如占卜问天。

只是这些是宗门长老才知道的事务，所以一般弟子不被允许进入禁地。贺铸也是第一次踏入禁地，入口处的九根盘龙柱就已经足够震慑人心，在正中倒映着星盘的水池中，有一口深邃的泉眼，正告知着旁人，此处乃是异界的入口。

明素将令牌交予守门长老后，这位年逾万岁的老人浑浊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又重新闭上，期间一言未发，等他跟上明素，明素才说：“你与此地因果颇深。”

“是挺深的。”贺铸自言自语，跟在母亲身后步入漩涡。

身处漩涡之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面前闪过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都是些前生的片段。贺铸警觉地去看明素，发现明素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并未有丝毫的察觉。

他松了一口气，又为母亲担忧：“娘，往事不可追，将来我们还有机会回南洲。”

“回去了又能怎么样？他们早随大海消失了。”明素叹气，贺铸噤声，不多时，母子二人就到了禁地深处。

贺铸又看着明素念了一些法诀，入耳变成模模糊糊的一团，眼前也开始模糊，直到明素拍了他的肩膀，面前的一切才重新明晰。

“进来吧。”

面前是一座翠竹丛生的青山，山上坐落着一座造型古朴的塔楼，四周流水潺鸣，不像是北地，倒像是南洲。

明素从壁岩上取下油灯，以灵力点亮，幽暗的黄色灯光映亮四壁古籍，厚重的颜色像是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

而事实也差不多如此。

“长乐立派年逾万年，集百家之长，传闻祖上来历难辨，是修真界至今未明的迷题。而我等虽为长乐传人，对祖上的事也知之甚少，”明素忽然在其中一个格子前停下，拉开，指着其中一本干干净净的书说，“你可知道这本毒经是什么？”

贺铸仔细看那一本干干净净的书，和其他落满灰的格子以及书籍不同。

他展颜：“是当年爹给娘的聘礼？”

“也就他敢拿，你这无法无天的样子，都随他。”明素不自觉翘起嘴角，“我能在这长乐足不出户得待上数百年，也是长乐的长辈怜悯我一孤女身在他乡，允我随意出入这禁地，此处书籍任我取阅。不过说句不好听的，这儿也有不少历代掌门的私藏，咳，也不都是正经的。”

“哦——”贺铸登时没了敬畏之心，笑着把他娘推上去，催促她快些去找有关阴阳珠的线索。

可他们到了塔顶，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同时消失，之间此刻外头完好无损的塔楼内部破败不堪，更在面东的墙上破了个大洞，冷风呜呜地刮进来。

贺铸神色遽变，当即要下楼去叫人，却被明素白着脸拉住：“先别去。”

“娘，有人私闯宗门禁地！必须揪出来！”

“没有人私闯！”明素不由得拔高了声音，惨白的嘴唇颤抖着，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一些哭腔，“没有人私闯……这是……我们造成的。”

我们？

贺铸倏忽想到什么，沉下眼，明素攥着他胳膊的手缓缓收紧：“我和你一起去中洲，找龙氏。”

“去中洲了？”

付青山在次日清晨找到清静峰时，却得到了师娘与贺铸一起去了中洲的消息。

“是啊，他们娘俩把我这老头子丢下就走了，”贺译的语气颇有些怨念，“现在你也要去中洲……还要带走那么多小孩儿？有没有考虑过我们这些空巢老人的感受啊？”

付青山失笑：“师尊，是师伯师叔的山头都给你下了逐客令了？”

被戳穿脸皮的贺译尴尬地清嗓：“你师尊我最近忙得很，哪里有空去骚扰别人家小孩儿？”

“师尊还在玩解签吗？要不给师娘他们此行解一卦？”

“不玩了不玩了，你们一个个的都警惕的很。”贺译气上了。

“您哪次准过？”付青山无奈，拿起批准的文书就要走，到了门口又被贺译叫住：“皓之啊……你真的要去长青殿？”

“嗯，我发现我还挺喜欢管别人的。”

“当掌门也可以管、”贺译巴不得把掌门之位丢给小的。

付青山脑袋可灵光的很：“那不一样，掌门要管东管西，什么都要考虑，但当长青殿的长老，从来是别人求我，用不着我求别人。”

贺译听他这么说，也没了借口。只是可惜了付青山在年轻一辈中威望颇高，相较于深居简出的贺冬，以及不着调的贺铸，付青山算得上最靠得住的。

“你跟我老实说，是不是臭小子带坏了你？”贺译唯一能想到的坏例子就是自己儿子。

“真不是他。”他带坏贺长霁才是真。

付青山失笑，拜别退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重生者+1，目前重生：四人。

长生：主殿。

长青：宗门戒律。

长流：宗门财务。

长白：宗门人事。

清净峰：掌门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