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是交错的脓黑与腥红，贺小梅一时无法分辨面前的形状，她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无间地狱，四面不断攀升的温度炙烤着她的灵魂。

有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小梅？小梅？醒醒，小梅？”

“哥？”她认出了那道声音，可等她抬手，一股无力感骤然袭来，随之视野开始清晰，一张模糊的血脸笑着对她说：“太好了，小梅，先别问为什么，向前跑，出了这个门后左转第三个弯，喏，你的剑，快去，别让贺老头等太久。”

“哥？哥！”贺小梅还没看清贺铸的面孔，挡在她前面的阴影已经离开。

等她终于看清这处幽暗逼仄的人间地狱，身后的追兵已然追至。贺小梅的体内爆发出一股磅礴力量，她顺从本心地劈砍出去，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然到了元婴大圆满！

这是什么破幻境！？

贺小梅大骂，在纷扬落下的碎肉雨中向前踏去。除去黑袍魔族之后，身后还跟着一种难以一眼容纳的怪物。那硕大臃肿的肉状身躯在狭窄的甬道里翻涌前行，贺小梅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这怪物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就被逼着跑起来。

她在心中默念着第三个岔路口，于一片红黑之中撞见了白晃晃的光明，可不等她心喜，白光褪去，红光涌现，面前千刀万剑之窟让她看分明了此处是何地——

分明是长乐的万器窟！

泼天的荒谬倒入贺小梅的脑海，顺着万千刀剑所指，在那腥红滚烫的血水之中，正有一个黑袍的魔族，手里提着半副骨架，正浸入那血水之中。

在发现入侵者的第一刻，黑袍魔族锁定了他的方向，盛怒的脸在看清她之后凝滞了一瞬间后骤然涌上无尽恨意：“萧、彧！”

“贺师叔？我那好师尊怎么敢把你放出来的啊？”黑袍魔修将手里的半副骨架松开，那森森白骨因为失去了受力点而坠入血海，溅起的血珠落在黑袍之上，转瞬腐蚀出了一个焦黑的洞。

但这不是贺小梅的关注点，她看着那与半副白骨相连的半截肉身，那破破烂烂，像是被血水啃食了一半的肉身——往日慈祥的眼紧闭着，严肃的嘴角在此刻却是上扬的，已经变成白骨的半边骷髅上镌刻了黑色的铭文，贺小梅不知为何一眼认出了这个铭文。

那是将魂魄禁锢在白骨之中，成为器的禁术邪法。她在浮岳城的带队历练中见到过，甚至——还是她将这邪术封禁在书楼顶层的。

“爹？”贺小梅颤颤出声，“爹？是老爹吗？”

黑袍人的攻势已然钻入她的眼球，在生与死的临界处，身后汹涌的肉泥吞没了她的视野。

一切归于平静，而她，在另一段白色的噩梦中惊醒。

向前挥舞的双手被人紧紧握住，她听见有人大叫着谁的名字，然后又有谁匆匆进门。

“小梅？小梅你醒醒。”纤细的身影不断地晃着她的肩膀，“师尊，小梅怎么又、醒了！醒了！”

在贺冬惊喜万分的呼喊声中，贺小梅睁开了惊恐未散。

然而在下一刻，她看见贺译那尚且完好的脑袋后，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已经年逾三十的女子在此刻哭的像个小孩，含糊不清地叫着爹爹。

“怎么了？”贺译不明所以地拍着女儿的背。

贺小梅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哭着说：“我做了个噩梦。”

不等贺译细问，外间弟子来报，掌门夫人等人已经抵达，贺译惊喜万分，可贺小梅比他还快一步，连鞋子也没穿，快步奔走出去，到了最后索性用上灵力，踏风纵云而去。

明素等人刚刚落地，还不等与旁边弟子交代后续，一个粉白身影小炮弹似地砸进怀里，软乎地撒娇道：“娘～”

“这么大个人了。”明素失笑，却也顺着贺小梅，拍了拍她的背，贺铸注意到妹妹没穿鞋子，轻踹了下他小腿肚，说：“没断奶呢？鞋子也不穿？”

贺小梅瞪了她哥一眼，视线掠及付青山时顿了顿，霎时有些复杂，于是便很快移开，落在了最后一个人身上：“这位是……”

“玉仙门的流冬师妹，”付青山并未注意到师妹的异样，为她介绍，“她近几日要在长乐访学，如今还没安排好住处和课程呢。”

“那不如和我还有冬姐姐一起？”贺小梅很快撒了手，亲亲热热地去拉流冬的手，“你们名字都有冬，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明素被女儿撇在一边，被女儿的“见异思迁”气笑，同来接洽的弟子交代历练成果去了。

记录的弟子也手忙脚乱地在灵牒上核对并记录名册，几人跨过了几近五层楼高的白玉大门，才算是真正回了长乐的大门。

付青山带着白菱回松竹峰是，萧彧早已等候在山阶脚下，付青山看见一脸殷切的萧彧，登时胃部又有些抽痛，他提起一个笑，在萧彧过来时拍了拍他的头：“近日在山中可好生修炼了？”

萧彧如实将这些日子的修炼以及外出历练情况告知付青山，师徒二人一问一答，倒也算和谐。待推门进了院子，付青山见萧彧欲言又止，自行拿了杯茶在院落中坐下，静悄悄地等他开口。

萧彧几番犹豫之下要走，反被他叫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该说的就说。”

萧彧被他这么一点，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住，说：“师尊，有两名外门弟子听了些谣言，企图栽赃污蔑于弟子。”

付青山哦了一声，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笑意，呷了一口，才道：“说，怎么个前因后果。”

萧彧看他这一套动作，不觉之间有些严肃，板立着将前因后果说了。付青山听罢，颔首：“外门的教育确实有些松散了，这样，你稍后去长青殿一趟，将这因果禀报上去，让长青殿的师兄弟去接洽你说的二人，登记他们是怎么受排挤的，稍后长青殿会处理这事。”

付青山自身就是长青殿的人，长青殿也是门内管理宗门戒律之所，他这处理并没有问题。

萧彧点头应下，这才退离，出了院门松了口气，不知为何，现在的师尊给他的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恩威并重，不如以前亲近。却也和早先万事不管的“冒牌货”不一样，更像个老师。

付青山在院子里休息了片刻，小院的门扉再度被叩响，他打出一道风去开了门，贺冬推门进来，见他这般闲散，也有几分羡慕：“师兄是越来越像门里的闲云野鹤了，这般气度，就是温师伯他们都没有那么镇定。”

“少来取笑我，”付青山对着师妹有几分放松，“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个大忙人怎么到我这茅草屋里头来了？”

“还不是你先前给我添的活？”贺冬来也是为了先前方文应和高向的事，只是她说的更多，将贺小梅对二人的处置说了：“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一方面挑唆门内弟子针对你的徒弟，另一面又叫小梅照顾他，你难不成真把你徒弟当泥娃娃玩？”

付青山慵懒道：“哪儿有？他要是泥娃娃，这世上，就没有豺狼咯——”

贺冬听他这样形容自己的徒弟，心下也是一惊，下意识地信任师兄：“他真和魔宫有联系？”

“一部分，”付青山道，“可惜根子已经被人养坏了，若能消除记忆重新再来，我倒还是能试试养一个好徒弟。”

他颇有几分惋惜，按下对成年萧彧的恨意不提，若是当初穿越者没有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管太多，说不定这徒弟还能救一救。

贺冬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谜，一心替师兄着想：“你若是需要，我们可以试着封印他的记忆。”

“不用，”付青山停下了摇晃藤椅的动作，睁开眼，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他不认我为师尊，我自然也没有引他回归正途的义务，因果是非，自当好好结算。”

清静峰上，贺译还为这方才贺小梅的晕倒担忧不已，让妻子替女儿好生诊治了一番后才放下心：“这丫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压力，平时这不让管那不让管的，出了问题倒是我们不管的错了。”

贺小梅听父亲这么抱怨，冲他吐了吐舌头，抱住自己的娘亲，撒娇道：“娘，你就听我的嘛～让流冬姐住到清静峰来嘛～”

贺冬进来时正巧见到这一幕，打趣道：“咱们小梅这是贾宝玉见了林黛玉，一见钟情了啊？”

“冬姐你别取笑我。”贺小梅红了脸，只是稍稍定下神来想，噩梦中的幻象又桩桩件件地浮现上来，让贺小梅脸色越变越白。

他人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还在讨论流冬的事。

“那孩子人确实不错，也有主见，就是有些胆小。这事不是我们给她安排了在哪儿就能在哪儿，还是得问问她自己。”明素对流冬的性格是了解的，直接让人住到清静峰上肯定会吓到流冬。

见贺小梅对她的话没有响应，明素推了她一下：“小梅？”

“啊？”贺小梅猛然惊醒，她又不能直接说梦里看见的事，只能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

明素见她不在闹，对贺冬说：“你刚去见了你大师兄了，他怎么说？”

贺冬点点头：“师兄说没问题，正好他也有几个看中的弟子。门内大比的第一关可以由他来担任。”

贺小梅听清她们在说什么，挣扎着站起来：“不可以！付皓之他、”

“这是长乐上下三千一百四十人的残魂，小梅，就交给你了……”

哀戚的话语如惊雷闪过，贺小梅太阳穴一阵刺痛，眼前一花，好像出现了风雪的幻觉。

明素见她又犯病，抓着她晃，只可惜在贺小梅最后的意识里，无异于天外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