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便是长乐的贺师弟吧？”玉鲤温和内敛，一双杏眼令人心生好感，“师弟可能不记得了，那日一白宫是我代替师尊出席露清师妹的合籍大典，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玉师姐，”见她寒暄，贺铸也便回礼，“师姐琼林之姿，长霁自然记得。”

玉鲤便笑，又问过了鲛人族二人，听到他们身份，颇有几分意外：“听闻鲛人一族避世久居，不曾想今日能在门里见到鲛人，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个个都是淑女君子。”

没人不愿意听夸耀的话，尤其是求意，表情当即好了不少：“姑娘谬赞，哪里比得上玉仙门繁花似锦。”

玉鲤客客气气地笑了下，举止间的文气哪里是平日接触得到的女修女妖能有的，一时看的儒平眼睛发直，还是被同伴杵了一下胳膊才向前走的。

贺铸虽然没说什么，却也觉得有些奇怪。只听玉鲤替她师叔解释道：“真清师叔文静内向，绝对不是怠慢于各位。师尊听说了是真清师叔来接待的各位，这就叫我过来带各位过去，免得贺师弟和鲛人族……”

“在下儒平。”

“求意。”二人的声音先后响起，鲛人族无姓，都是取个方便称呼的代号。

玉鲤点点头，这才继续：“免得贺师弟与儒平道友、求意道友迷失在了这九龙十桥之上。”

玉仙门的九龙十桥是这处景致的统称，另有风荷托月、锦鲤衔玉等雅称，又因十桥如同一条白龙咬住远处的阁楼，便又称做了衔龙道、白龙阁，待玉鲤带领三人穿过一个又一个荷花池，跨越数座白玉桥梁，抵达白龙阁时，日头正好悬挂在了白龙阁的飞檐之上。

玉鲤道：“这是白龙衔珠，原本是要将白龙称作玉龙的，只是师祖觉得白字清净，这九龙十桥，便全部改姓了白。”

见玉鲤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贺铸干巴巴地说了五个字：“挺有意思的。”

玉鲤却又看向儒平与求意：“人族自古便喜好龙凤，不知是否冒犯到了水族？”

儒平难得多说了一句：“龙族衰微，如今哪儿还有真龙。而至于我们鲛人，苟且偷生罢了。”

玉鲤赞同道：“不曾想儒平道友这般剔透，倒是我存小人之心了。”

这些闲话自不必多说，待玉鲤引他们入了座了，上来四个道童上碗碟酒盅。只是与长乐不同，玉仙门的道童也均为女子，穿着月白襦裙，束随云髻，眉间纹有十字花钿，穿行于白龙阁素纱之间，嬛嬛袅袅，婀娜多姿。

贺铸将这些一一与记忆里对照，一时有些分不清这个时候的玉仙门道童是否是这般打扮。

“我师兄与师姐何时过来？”他问，玉鲤不紧不慢地替他们分茶，道：“去接付师弟与贺师妹的是在下师妹时茗茗，他素来胆小，想必是不敢进行云师叔的洞府的，她几时能等到师弟与师妹，就得看师弟师妹与行云师叔的缘分了。”

这些话与贺铸记忆中的情形相对照起来，反安了心，端起茶盏，便要挨到嘴边，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来。

他问：“时师妹那日也在一白宫吧？我记得她还和流冬师妹一道……吃东西来着。”

准确来说是二人避开纷乱的人群，端着盘子大快朵颐。这是他对流冬的第一印象，有些羡慕，也有些好笑。

玉鲤回想了片刻，点头：“她确实在，我们这一辈里，她和流冬师妹的年岁最小，平日里二人关系不错，贺师弟倒是记得清楚。”

“没有，那会儿我和师兄吵架，正是心烦，倒有些羡慕玉仙门的同门关系。”他转移话题，却没想玉鲤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长乐倒也不差，听我几位师妹说，贺师弟在我流冬师妹借住时颇为照顾，我这个当师姐的，还就替流冬师妹谢谢贺师弟了。”

贺铸拧了拧眉，儒平就抢在了他面前说话：“他长乐若真是玉仙门小师妹说的那样热情好客，便也不会把自家的徒弟，我们的少族长，弄丢了。”

求意在下面拽了下儒平的袖子，儒平又生气地拽回去，就在二鲛搞小动作时，玉鲤佯装惊讶地问：“这是真的吗？”

贺铸摇头，临开口又改了主意：“是真的，我那师侄入了魔，亲手伤了我和他师尊，然后逃走了。”

“胡说八道！少族长有我鲛人族血统，受水族血脉庇佑，岂会轻易入魔？一定是你对我们少族长做了什么！”儒平拍案而起，抖地这桌子上的茶水都溅出来，落在贺铸胸口前，洇开一片水渍。

这一闹，便将白龙阁白纱营造出的朦胧氛围悉数打破。玉鲤见状赶忙安抚，又吩咐了人擦干桌子，重新上茶，对贺铸道：“楼上有些备用的道袍，都是男女皆可的，贺师弟便随我上去换一身可行？”

“嗯。”贺铸默不作声地跟在了玉鲤袅娜的身影之后，玉鲤领他进了一间屋子，替他取了柜里的道袍后便退出了房间，直到只剩下了他一人，他才松了口气。

若非是付青山已经说了一白宫内的乱子乃是魔修所为，他怕是真要以为玉仙门早有预谋，要将他和流冬凑在一起。

玉鲤给的道袍似乎是用松香熏制，远远闻上去便有一股特别的香气，呛得贺铸一咳嗽，解腰封的动作便这么停下。

思索再三，他还是推开了门。在外等候的玉鲤见他原封不动地出来，惊讶道：“怎么了？可是不合身？”

“突然想起来师兄爱美，平时出来都会多备一套衣服。你们玉仙门的衣服我不好穿，回头是丢了还是继续用都不合适，带回去更是有损你们玉仙门的声誉，不如我去找师兄要他的。”

玉鲤有惊无喜：“贺师弟这般思虑周全，倒是我修为不够了。只是这一来一去少说三刻钟，而师尊与门内长老不多时便到，万一岔了时间……”

“不必，我还是、”他坚持，可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道劲风袭来，贺铸就算是有防备，也被擦了个边，袖子登时破了个大口子。

方才还好声好气地劝他的玉鲤陡然变了脸：“茶你是不喝，香你也是不闻，美人在侧你呆如木鱼，老娘这辈子没见过你这么油盐不进的东西。”

这一听便是气狠了，贺铸抽出护心短刀便与她打斗起来，眨眼间刺啦几声，这白龙阁上的素纱便纷纷扬扬落了满天。

玉鲤似乎没料到贺铸是真的“油盐不进”，哪怕对手是个“娇弱”的美人，下手也是刀刀致命，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催动体内魔源，登时便有无数魔气从五官之中涌出，将好好一张美人脸弄成了凶煞恶鬼！

贺铸惊退半步，叱：“哪路恶鬼化作玉仙门人！”

“恶鬼”听到这俩字时面容一阵扭曲，四周清风高楼的景致在眨眼之间化作无间炼狱，而他们脚下的地面层层碎裂开来，一瞧，竟像是要坠入熔岩一般。

贺铸分神抵挡幻境带来的感官影响，集中注意力分辨虚实。忽地！他猛地向一处刺去，那魔修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贺铸堪堪捂住耳朵，而下一刻，眼前的幻境却变了，变成了被他刺穿身体的付青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正一点点向下滑落。

贺铸的呼吸骤停，可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便是他死在了仙界之人的手上，他也信付青山能一路杀向仙界为他报仇。所以哪怕是他在这儿躺下，也绝对不可能是付青山——“你们把付皓之困在哪儿了！”

正如他猜测的一样，付青山与贺冬被偷袭者困入了一处迷阵当头一网下来，黑暗过后，他再次出现在了熟悉的界隙里。

只是这次他没能推开师妹，导致贺冬一在这界隙中醒来后便陷入了灵气的泄露之中。

贺冬强撑着精神，在灵气泄露带来的高烧中堪堪稳住自己的修为，有气无力道：“师兄，这是在哪儿？怎么和星隙那么像？”

“界隙，”付青山封了她六窍，只留下双耳听四方，“当然一样了，星隙就是按着界隙造的。别说话，一说就漏，我现在算是知道自己修为怎么没的了。”

谁知道魔宫用来套他的东西还自带卸灵力的功能，现在的贺冬就像是个扎破了的的气球，灵气源源不断地往外泄露。

当今之计，便是越快将她送出这界隙越好。

这般想着，付青山便去看丹田里的小梅花，想向他借一些“储备粮”，只是这次不管这么戳动小梅花，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正想叨咕小气，却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呼噜声。与之前清晰的咕噜声不同，这次隐隐约约隔着一层膜，定神向膜里看去，又隐隐约约有一点具体的轮廓。

付青山一时连自己还身处界隙都忘记了，手足无措地呆立原地，直到师妹高烧中哼哼唧唧的声音将他从玄妙的境界中拉扯出来。

向小梅花借储备粮的事情只好暂时作罢，付青山自师妹耳窍处抓出一缕灵气，捏法诀将其放出，再次把师妹背起，循着灵气流散的方向追去。

这一方法的原理和在洞穴中寻找空气流通的方向是相同的，只是如今灵力有限，每一次使用都显得弥足珍贵。

约摸半个时辰后，灵力愈发枯竭，背上的贺冬已经昏迷过去，付青山满头大汗地背着师妹，呼吸声重到几乎听不清四周的动静。然而正在这时，一声碎石滚落的声音戳破死寂，他当即屏住了呼吸，在几乎灭顶的窒息中，他听见远处兵刃相击之声向着他的方向而来。

而与此同时，用来引路的灵气消失在半空之中。

他不信邪地重复了几遍，得到的结果还是消失在半空中，想来此处便是出口。

只是，不等他验证出口的真假，那打斗声几乎贴着门面呼啸而来。打斗的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身无灵力、与石头无异的二人，四溅的灵光波及了这一方天地的角角落落，连躲在巨石之后的付青山师兄妹都没有能躲过，他生生替师妹挡下一击，向外翻滚了数丈，这才看清了打斗的二人身份。

正在打斗的二人其中一个和尚，一个黄袍道人，和尚身着雷音寺长老的袈裟，手中禅杖已经被道人的剑削去半截杖身，而道人所执之剑也坑坑洼洼，不堪入目。

那老道破口大骂：“惠明秃驴！这老天竟让你这样的败类重生，属实有眼无珠！当初你雷音寺投向魔道，我等联合围剿何错之有！”

和尚偷的得喘息之机时还在辩驳：“普齐道友，有因必有果，我雷音寺万不可能颠倒黑白，投向魔修，这之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道人气得破口大骂：“那你是说我五洲正道都是颠倒黑白咯！”

“道友误会贫僧了，况且如今正魔两道如阴阳相衡，早已经、”

“住口！”普齐道人抢断惠明的话，“我等正道与魔修不共戴天！”

付青山悄声旁观，隐约明白了这惠明是小世界的惠明，普齐道人却是在长乐覆灭、魔宫吞并东洲北地之后残存的北洲正道人士。

付青山在前世也听过此人的名号，据说是北洲一名嫉恶如仇的散修，在消灭魔宫爪牙的几场战役中一举成名。

他是如何进这界隙来的？

长乐的界隙入口早已被他们几人用肉身封堵，剩下的唯一可能便是南洲的玲珑塔被破，修者涌入界隙。

付青山快速思索此事利弊之时，那边打斗的二人像是终于注意到了地面上的白衣，那普齐道人调转矛头大声呵斥：“何方鼠辈！藏头露脸的是想偷袭不成？”

付青山背着师妹，自然强行出头，自师妹那儿借了一缕灵气挡下这渡劫一击之后才出声：“怎敢？无意路过，打搅了二位，不知二位可否为付某指个路？”

“无意路过？”那黄袍道人冷笑一声，“这界隙为五洲正道所看守，我等入界隙追捕魔宫余孽，能出现在这儿的，除却惠音这等正道败类之外，只有魔宫的孽障！”

说罢，黄袍道人大喝一声，执剑便向付青山命门刺来，付青山暗道一声不好，解开师妹身上灵气封印，一个化神的灵气便疯狂四溢，而他，也在灵气的包裹之中久违地体察到了灵气充沛的感觉。

只是时机等不得他仔细体味，抬手掐诀，便要将那处出口撕开！

而黄袍道人的杀机也在此刻冲来，与他师妹的灵气一道疯狂涌入缺口！

霎时，天光大亮，光明盖过一切，待碍眼的白光散去之后，最先露出轮廓的是山影白天，以及远处的一座鸣钟——

以及近处挨挨挤挤的人影。

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此处废墟包裹，正议论着从封印中冲出来的这人是谁，又是不是另一个“鬼魂”。

未等他扶着师妹站稳脚步，背后一股灵力掀来，付青山想也不想，便拉过一人之手，反手推出，一道借力打力，将此人身体之中浩瀚的灵气化作暴动的灵气团推出。

追逐而来的黄袍道人与惠明还没落地，便又被这道力气打上天去。

此时众人都长大了嘴巴，再无一人敢小看这狼狈逃出来的青年。

“他这一身——如意云纹……不是北地那个门派的纹样吗？”不知是谁先看出了他的身份，付青山讪笑一声，喘着气，正要向他们解释的时候，人群之后传来一道淬满寒意的声音：“付青山？你怎的还活着？”

对这道声音，付青山不说耳熟，却也是绝对不会忘的。

他一抬头，便看见了另一个世界的流冬冰冷刺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