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这大半年，她依然困在外公火化的那一天。瘦弱的身体被推进了火化炉里，他的皮肤都是松弛下来的，失去了生命的弹性，就像一个被放气的气球一样，松松垮垮的。撑着把前来祭奠的宾客都送走，李祁开车去了长堤。她把外公的一部分，送回了江里面。他是水边长大的孩子，江水是他的归宿，涛涛江水，周游往复，他可以永远在天地间畅快悠游。

她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么沉重的语句，追名逐利那么久，到底是为了自己出人头地的心，还是真的想孝敬外公。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孝的人——外公用米糊和奶粉把她一点点拉扯大，但是自己未曾尽孝一天。要是多说一点，阳台上这些菜都比自己孝顺。

年初外公走了，她赶回来忙着处理外公的身后事，其实就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在灵堂的时候，她反而很羡慕那些来悼念的人，他们或是外公的老战友，又或者是以前的老同事、老朋友，无一例外都能够痛哭一场。作为家里人，反而要得体，把一切流程都好好走完。外公销户之后，整个户口本就只剩下李祁一个人了。把所有人都送走，处理好一切事情之后，李祁大病一场。在梦中，她梦到了外公。如果，他再等等他，她辞职了，她赚到了好多好多钱，能够带他去很多地方玩，带他去看他未曾踏上的那个宝岛，走遍整个日月潭，把他内心那个梦圆了。

但是没有如果。醒来之后，房间空无一人。

这大半年来，李祁看起来过得无比正常。辞职之后，她用家门口外公给自己留下的店面，开了一个汉堡店，把一个小摊子支楞起来，做得红红火火。养着外公生前种的那些菜，用外公生前的钓鱼竿去钓鱼，过上了小老头的同款生活。

只有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才会感受到一种生命荒凉的实感。很多个失眠的夜晚，她都要在那个小时候外公给她买的小沙发上才能睡得着。清明节的时候，小姨一家回来和她一起去扫墓。瘦了十多斤的李祁着实把小姨吓到了，小姨想带钟岸去自己家里待一段时间，就当去旅游散心了。李祁不愿，她怕外公如果半夜回家入梦的时候，自己没有接住他，让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中徘徊。

李祁坐在地上大声哭着，好像把这半年来的心酸与压抑都哭出来。

钟岸紧紧拥住了摇摇欲坠的李祁，李祁双手脱力地搭在钟岸的肩膀上，怀中的李祁就像一束在风中的绣球花一样，随时要散开，“阿祁，没事的，没事的……”每一句是在安慰李祁，亦是在安慰自己。

“你说他会怨我吗？”李祁啜泣着问出这个问题，“怨我没有在最后一刻回到他的身边。”

钟岸托着李祁，轻轻拍着她的背：“不会的。他会很高兴你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事业，他会希望你没有他也能够活得很好。你知道吗，我这段时间一直都有在看我徒弟的视频。你知道吗，他长得很好，也做得很好，我真的很高兴，很为他骄傲。”李祁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眼泪鼻涕直接把钟岸的羊绒毛衣的袖子都浸湿了。

“但是，我刷到了一个他的一个访谈视频。主持人问他‘你是否觉得你是钟岸的接班人？或者说你很多时候背负着他的梦想前行？’，他说‘我一直在为我的他前行，我希望我能够完成他的梦想，我希望他为我自豪。’”钟岸用手擦掉李祁脸上的泪水，叹了一口气，“我并不想他挑着这么重的担子，我希望他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只是把他领进门，那个时候比起跑方程式，他其实更喜欢跑拉力，相较极致的速度，更喜欢复杂多变的路况，在沙石底上掀起尘土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我希望他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梦想，不要只是为了我、为了我的车队而活。”

李祁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可是，我良心难安。”

“阿祁，外公也会希望你有自己的生活，他如果知道你还陷在里面这么伤心，他会很舍不得的，他也良心难安。你要相信我，我是死过的人，我很清楚我们这些人的想法。生死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活着的爱人们平安快乐地走下去，就已经足够了。”

李祁泪眼朦胧地看着钟岸，钟岸点了点头，“是真的。不要背负着枷锁走下去，要怀着爱意走下去。”

怀着爱意走下去，到最后相见的时候，就可以不违心地说出“你不在的这些年，我也有过得很好，就像你在的时候一样。你也很为我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