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病鬼。”

是妇人的声音，嬴政稍松了口气。

妇人叫着他的诨名，天还未亮，她未挑灯，只得摸到他床前，嬴政微眯了眼，见她手中并未有杀器，身后也未带人来，这才将瓷片藏去身后，就听她一阵大嗓门：“快起来帮忙！”

嬴政稍愣了一下，而后才想起来早些时候答应她干活，心中笑了声，看来那两块饼当真不是白吃。

嬴政动了动，方才累到的身子还没缓过来，一动便是酸胀，他心中骂了句废物，忍着疼下去，跟着妇人去了她屋子。

屋子里铺着新采的野菜，尚且挂着露水，妇人指挥他去洗菜，他打了水来，在旁坐下，手里洗菜，眼睛却不时打量着周边。

这屋子打理得干净，却不见他人，可无论是被褥、桌椅、还是碗筷，都是三人份。

想到当今何时，不难猜测，这个家本是三口，可惜丈夫儿子在应征年龄内，被召去战场，再无归期。

也不知，她若是知晓自己喂养的孩子体内寄宿之魂灵，是未来灭去赵国的君主，会是什么表情。

妇人转过身来，他藏去眼中深邃，将洗净的菜递给她，笑道：“好了。”

她接过去，放到盆里便开始捶打，绿色的汁液迸溅，嬴政被冷落在一旁，无事可做，便套起话来，妇人想是孤单久了，竟也乐意与他攀谈。

东扯西谈，嬴政将话引去了秦国质子，不想话头方起，妇人便怒起来：“提那个贱种做什么！”

他噤了声，她却缓缓说起来：“昨日还见着他，你猜怎么着？”

应是被追着打，嬴政心中回道。

“像条丧家的狗！”妇人笑起来，手中捶打的气力都大起来，像是每一下都打在她口中的贱种身上。

看来这世上还真有另一个他，幼时的他。

嬴政心道比起那小鬼来，你倒是更像丧家犬，面上波澜不惊，问：“他在哪？”

过去太久，他早就忘了具体，也不可能记得，哪年哪月他躲在哪里，不过他倒真是好奇，见到另一个自己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怎么，”妇人转头问他：“你也想去凑这个热闹？”

“是啊。”嬴政朝她笑，是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妇人回他一个嗤笑，嘲道：“得了吧小病鬼，追他跑两步可别跑出个好歹来。”

“……”他应景地咳了两声。

当年为了躲人，自己确实很能跑，也确实，不是这具破身体能赶得上的。

去城中找确实不妥，不过赵姬待的地方，他总会回的。

嬴政思索着，怀里却被塞来一碗菜，显然是妇人做饼剩下的。

他囫囵吃完，这东西新鲜，也便透着一股新鲜的苦味，苦涩的汁水逼得他有些反胃，日日吃这种东西，也不怪这妇人瘦成这副柴火样。

当然，这具身体的主人也是。

虽他想去寻赵政，可这具身体的状态实在不允许。

况且，透过水中倒影，他将如今的模样看了个大概，面色惨白脸颊凹陷，几乎就是一幅死人样，顶着这幅样子去见赵政，想也会把人吓跑。

接下来几近半月，他都安然呆在此处养身子，也顺带将这住处清理了一番，虽未有多大改变，却也没了蛆虫，勉强也是能住人的样子。

而这段日子与妇人相处下来，嬴政才发现这性情古怪的妇人，许是脑子有些许问题。

平日会粗着嗓门数落他，可只要她神情恍惚起来，总会莫名对他喊着儿啊，儿啊，又间或拿着卖饼的钱去换点米粮，煮好了，却将这来之不易的食粮都给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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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他还诧异，后来便吃得毫无负担，听她口里还念叨着诸如吃好些，长大些，都一一回应，好像他们真是一对母子。

慢慢地，嬴政便也明白了其间问题所在。

大约是妇人的儿子走后，她等人等到发了失心疯，将旁屋的孑然一身的孩子当做了自己的，悉心对待，可这孩子也薄命，前几日忽然就没了声息。

妇人不见他从屋里出来，又无法接受这个孩子也离去的事实，虽心中有所觉，却也不敢进去见他，也就有了她先前口中几日未见他的话。

如今他忽然好转，妇人也未深究其中原因，也不想深究，又这样恢复了原样的生活。

他对于她来说是对死去儿子执念的寄托，可嬴政乐得回应这份寄托，说不上真心与否，只是这样能解决吃食，他没有理由不陪她演戏。

这样过了几近半月，嬴政终于勉强将自己养好了些，面上虽还是不好看，却总算不是吓人的程度，这才重新准备了去找赵政。

一日清晨，妇人坐去门口开始一日的吆喝，嬴政便从旁溜走，绕了一阵，绕出这贫民搭建出来的窝棚，朝大道去。

城中辉煌建筑很显眼，他印象中，去赵姬与他蜗居的那处偏屋漏瓦，首先要顺着赵王宫走到末尾。

长平一战后，赵国上下群情激愤，赵王不止一次想杀质子泄愤，赵姬哀求娘家寻求庇护，家族怕招来麻烦，却又真真顾了这份亲缘，给他们找了一偏处躲避，这才躲过杀身之祸。

而激愤过去，时至今日，嬴异人在秦国得宠，赵王顾虑秦国以他们母子为理由再度发兵，虽并未追杀，却仍旧是百般唾弃。

不能死，活着折磨人的方式倒良多，他的相貌与赵人不同，很好辨认，而在城中只要碰见人，便是一场追逐，男丁凋敝，女人持家，空闲的孩子，便是讨伐他的主力军。

孩子下手没有轻重，往往都比前两者更加狠毒，只要被逮到，便是往死了去的毒打。

印象中，他在这邯郸几乎没有过安生日子。

他走得悠闲，另一个自己，未来天下的帝王，想想有些不可思议。

嬴政绕进一条巷子，再往前走，应就离那处不远了。

可时过经年，他倒是高估了自己的认路能力，从这绕过去，竟又是一条小巷。

也不知是刻进潜意识的逃跑线路，还是上天安排的机缘巧合，嬴政方一转过路去，便见小巷中竟倒着一个孩子。

他心中一动。

虽说他不常看自己长相如何，但毕竟是自己，只是这远远的一眼，他便肯定，这个孩子，就是当年的自己。

两个时空，一个天下人之帝王，一个尚为质子；一个死后转生，一个将在一年后迎来新生。这一刻的相见，嬴政有些分不清，是死后魂灵造来了幻境，还是他真正跨越了生死，来到了儿时的自己身边。

嬴政蹲下去，小儿紧闭着眼，也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被打晕了过去，细瘦的脖颈暴露着，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

若是上天惋惜他早去，那为何给他机会重来，又不让他回到自己的身体。

难道现在这小儿会做的比他更好吗？

重来一次，不该是自己更有能力吗？

手覆上了他脆弱的颈，只消用力，这个尚且叫赵政的孩子，将会被扼杀在八岁之龄。

应该取而代之吗？

不。

犹豫片刻，嬴政终是收回了手。

且不说能力，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这个赵政，都离不开秦国血脉的扶持，不回到秦国，以现在的身份，不论是赵政还是他，都很有可能走不到那个位置。

嬴政抱起他来，小孩没什么分量，抱在怀里轻得出奇。

他看着他，忽而又觉不应这样自私，毕竟某种意义上，怀里的人与自己别无二致。

他已经当了一世的帝王，赵政的位置，该属于他。

只是自己既然来了，便不会让秦帝国的路，再次走的那样艰难。

至少，在这里他不想半途而逝，至少，要能看到大秦真正运转的那一刻。

思索间，嬴政没注意到的是，怀中的赵政已然清醒，那黑漆漆的眸子直盯着他，全然没有方醒转的样子。

方才躺在巷边休憩，赵政在他进巷子那一刻，便察觉到有人靠近。

只是这人脚步轻慢，不像是急着上来追打他，只藏了一份戒心，静观其变。

不想这人过来，静待一阵后，居然将手覆上了他咽喉，也就是这一瞬，他藏在袖中的铜棍已然就位，只消对方稍一用力，他便会跳起，用这磨尖的棍子直取他咽喉。

只是对方犹豫片刻，又撤去了手，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赵政完全弄不清此人目的为何，只是手中的棍子握得更紧了，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摔他，反而稳稳抱在怀里。

如此晃悠一阵后，赵政终于睁眼去瞧。

年纪不大的少年，五官逆着光，有些看不清，可他腰杆挺得笔直，一步一动，不急不缓，端得是闲庭信步，一个破落小巷，被他走出几分后花园的态势。

再去看脖子，白嫩得过分，虽有些过于惨白，但那段脖颈曲线煞是好看，方才来摸他的手，也未觉得有茧，这副姿态，不像是平头百姓，难不成是赵国贵族？

可如今赵国上下，哪有不恨他的，说不认识，也不大可能。

他是谁？

心中疑虑未消，手中握着的杀器，也就未敢松手。

对方忽而低头，赵政也猛地闭上眼，就在这一瞬间，少年搭在他膝弯下的手伸直，猛地就抓去了他右手腕，制住了他拿着铁棍的手。

而后，是一个好听的声音，犹如他门前雪梅，冬日飘落，不急不徐，清脆，又带了雪的凌冽。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