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所言非虚,小藏方才祭出的那一招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杀招,确实因为撑住它的魔息不足,而空有一副煞气肆意、仿佛要置人于死地的空架子,但这也足以令他们感到心惊——一个一直被他们误以为是小魔的倒霉孩子,却隐匿着大魔方才能拥有的实力,于是,这么些天下来,他们就这般一直毫无芥蒂地让一个大魔在他们身边晃悠?
念及至此,谢廷相和风昀不由得后怕地摩挲了一下双臂,即便是四平八稳如阮秀,也不得不后知后觉地暗自倒吸一口凉气,皱着眉望着小藏,命剑“垣辰”下意识地就召在掌间,剑尖微微颤抖,剑意微鸣。
大概是祭出魔元杀招就已经耗尽了小藏那殊死一搏的气劲,被宋浅言那带着吞天噬地气势的火凤一搅,气劲两两相撞,气海空乏的小藏哪是宋浅言的对手,倏地就被宋浅言术法中的威压反制在地,“唔”的一声,唇角溢出血沫。
小藏几近油竭灯枯,面如金纸,仿佛最后一丝支撑他脊骨的气也被抽走了一般,在眉间汇作一点的魔神之力倏然散去,但他仍像不知疼似地,一双黑沉沉的眼似是要噬其血肉一般,死死地盯着方才扬言要毁镜子的宋浅言和顾珩。
宋浅言倒是不怵他,他眼中的微光如铮然剑意,直直迎着小藏的目光,直到确认小藏再也翻腾不出什么花样,才懒散地直起身,拍了拍手,在小藏面前蹲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撑着下颌说道:“你身上有大魔才会凝成的魔元,又装作小孩的模样,倒是出乎了我意料之外,这手玩得还挺好。”
小藏闻言,抿了抿唇角,还是苍白着那张死人脸,不发一言。
就在宋浅言蹲下神去诈他的时候,立在宋浅言身后的顾珩一直抱臂,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藏。顾珩何其眼尖,就在宋浅言提到“魔元”的时候,小藏的神色如碎石入水,终于起了些微澜,但却不是他们预料中的反应——
只见小藏竭力隐藏,还是露了些细枝末节的端倪,小藏的神色在闻见“魔元”二字时,神色微怔,空白了一瞬,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偏到微动的五指上,似是他也没明白过来,眼下之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没人能在生生受了宋浅言那气劲凶悍的一击,以及那一击中的威压下,还能镇定自若地维持完美无瑕的表演,电光火石间,顾珩瞬间就能断定,这小孩,如他们一般,也不知自己身上为何会身负大魔的魔元——至少现下,他知晓的,并不比他们多。
宋浅言也察觉到小藏眉眼间倏而游移的神色,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继续唬道:“我那房中,用缚形之术,将许多由你面容五官装成的镜息困缚在了原地,你说,要是被你家明哲先生看到,他会作何感想?”
“......你敢!”
小藏虽被宋浅言蛮横又不讲道理的气劲压制在了原地,但眉眼间丝毫不露怯,仿佛只不知生死为何物的幼兽,只呲着寒牙利齿,虚张声势地对着步步紧迫的敌人张扬着已被磨去的爪牙,要不是情势不对,宋浅言几乎要为小藏的心智抚掌称赞了。
小藏绝不是什么轻易能任由人拿捏的小魔,他心智之坚韧,绝不是任何幼童所能磨砺出来的,在那一眼带着恨绝煞气的目光下,几乎是同时的,顾珩和宋浅言都这般下了论断。
但眼下,无论小藏是被人洗去了记忆,还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遗忘了自己大魔的身份,归根到底,他现下示人的,还是一副小孩的模样,在宋浅言的那一诈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自己不能言明的软肋挑明在了众人面前——那些映着自己模样的镜息,决不能让明哲知晓分毫。
宋浅言闻言,满意地挑了挑眉。
“我既敢当着你面毁去镜子,自然也敢将镜息之事告知你家先生,你不会真把我当什么好人了吧。”
言及至此,宋浅言施施然地站了起来,从小藏的角度望过去,他身量极高,即便他将周身的威压收了回去,常年身居高位的压迫感还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散漫开来,宋浅言几乎是不带感情地笑了一笑,散漫地说道。
“......那你当如何。”
小藏咬紧后牙问道,目光透着露骨的恨意,几乎有了点忍辱负重的意味。
“既然你我的目标都是不能让你家先生知晓,我们不将镜息之事告知你家先生,作为交换,你亦不能将眼下之事告知你家先生。”
顾珩何等聪慧,电光火石间便明白了宋浅言在噼里啪啦打着的算盘,他接过宋浅言的话,还是那副风光霁月的模样,将小藏从地上拉了起来,蹲下身来,细致地替他拭去唇边的血污,理了理散乱的衣襟,恍若是不浮堂那爱护小弟子的模样,但是再开口时,也忒不像人说的话了——
“当然,你也可以尽管一试,我们不介意来挣个鱼死网破,”顾珩朝小藏眨了眨眼:“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回答他的,是小藏怒然挣开他的手,以及倏而远去的背影。
顾珩不以为意,垂下手站起身来,指骨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半截莹白的指尖便露在了宽大的袖摆之外,明明是那般端正庄素的模样,看在宋浅言眼里,心下却像被细爪轻挠了一下,指尖泛起一股细微的痒意。
在神识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宋浅言便已抢一步,行到顾珩身边,借着垂落的袖摆,勾住了顾珩的指尖,顾珩不由得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梢。
“你这是在作甚。”顾珩用眼神示意道。
“在做些好人不会做的事。”
宋浅言唇齿微动,几不可见地朝顾珩偏了偏头,将声线压在喉间,低声回道。
“净说些胡话。”顾珩也压着声线,低声笑骂道。
众人自是不知道他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自进了邺莲便不太爱做声的泽玉从桌上轻巧地跃了下来,落地时,便倏然现了真身,又变回那副千年大妖的模样。
只见他带着点朱红色的蓬松狐尾在虚空中轻摆着,望着小藏远去的背影,沉声开口:“无论如何,小藏的来历确实诡异,若不查明,始终是隐患。”
“前辈所言极是,我亦是作这般想,”顾珩深谙人心,见泽玉作如是说,便猜到泽玉定是有了对策,引着泽玉继续道:“想来前辈定有解法,指点一二。”
“我虽久久为踏足邺莲,但邺莲有座风花之地,名唤沉毓阁,是顶繁华的存在,早在现任失踪的城主苍摩之前,沉毓阁便已屹立在邺莲数百年,从未有过颠破流离。”
泽玉这般说着,缓步行至厅堂外的廊檐之下,抬首望着邺莲似是终年绕着散不开雾气的沉郁青空,继续道:“沉毓阁明面上是风花之地,但实则是情报交换之所,至于能交换到多少情报,便是各凭本事了,小藏父亲若是如他们所言是位大魔,那必定藏不起什么痕迹,沉毓阁中,必有风闻。”
沉毓阁位于邺莲城郊的一片野湖之上,燃着煌煌烛火的一栋高楼就这般孤零零地伫立在湖中心的孤岛之上,湖面上游荡着即便是在白日里,都不会散去的冷雾,更不消说现在到了晨昏交接的阴阳之时,只余零星几点晦暗灯火透过重重冷雾,提醒着这还是生灵的地界。
风止而雾生,穷尽目力,也方才隐约能看见隐藏在冷雾里的,是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长桥,连接着陆地和沉毓阁所在的孤岛,漆黑如墨的湖面上,似是有什么翻起又落下,偶有苍青色的魔焰跃落在湖面,像是在冷雾的深处,藏着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
纵使是修为高深的他们一行人,也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这种寒意和恐惧无关,倒像是这些冷雾里藏匿了一些能吸食人欢愉和温暖的魔物,让你不由得对阴郁臣服。
顾珩摩挲了一下泛着寒意的指尖,捏出了一道莹白的法诀,法诀幻化为数道莹白的蝶,从众人眼前倏忽纷飞,幻蝶所到之处,似是带着凌厉的剑意,在浓重的冷雾上划开了一道道裂痕,众人才得以从窒闷的气息中挣脱开来。
“这地方怪得很,大家小心些,勿要坠入冷寂虚无之中。”顾珩指尖又捏出一只莹蝶,沉声道。
“公子真是丰神俊朗,看得.....看得吾欢喜得不得了。”
顾珩话音刚落下,冷雾里隐隐绰绰现了半个人影,隐约能望见是个披散着头发的曼妙模样,那声音便裹着冷雾,轻柔又幽寂地落在了众人的耳边,那声线轻细又滑腻,似是被人在耳旁轻吹了一口寒气,若是一般人听了,皮囊上必定炸开一串战栗。
——但可惜,他们不是一般人。
于是谢廷相这不解风情的木头,长剑一横,一道烧起一串噼里啪啦火花的符咒便稳稳地向那个身影打去,边跳起来摩挲着手臂取暖,边大声嘟囔道:
“求你了正常点说话,我们正直好青年不吃这一套。”
水魅:“......”
没被我诱惑到,不正常的是你们吧!
那水魅大概是头一次见这种不受诱惑的主,自觉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挑战,映在水雾上的身形极快地避过谢廷相燃着灵火的符咒,只闻见长桥上传来两声极轻的黏腻水声,冷雾被水魅掠起的风荡了开来,他们终于得以看清那水魅的模样——
入眼的是一张极艳丽的脸,半掩在被水濡湿的墨黑长发里,全身冷白,不着丝毫衣物,玉体横陈,似是传说中那种夜半来到野寺中,与书生夜会欢愉的艳丽游魂。
——若不是它是四肢着地的模样,便更像了。
“是一种名为桥生的魔物,”顾珩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飞快地继续道:“常年生活在桥边的水域之中,靠美貌与魅术引诱过路人坠入湖中,再将其分食干净,魅术的发动依靠它们的眼睛,若与其对上,便会被扯入桥生虚构的幻境之中,在一刻不停的欢愉之中,直至力竭而亡。”
谢廷相和风昀闻言,马不停蹄地捂住了眼睛。
“公子竟能唤出吾的名字,真是好生让吾羞涩啊......”那名为“桥生”的魔物闻见顾珩识出它的身份,也不见被激怒,只是四肢着地地在原地打了个圈,继续用着被谢廷相求着正常点说话的幽寂声线,继续轻细地说道:“作为回礼,让吾给公子造一场艳梦吧......”
“一个极美,极乐的梦......”
那声音倏地由远及近,明明方才尚在数尺之外,话音落下,便只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
随着桥生的迫近,一直浮动在长桥上的冷雾缭缭而散,他们这才发现,他们身侧的长桥边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趴满了桥生!
那些有着男态和女态的桥生,带着志在必得的幽暗目光,施施然地盯着他们,似是笃定地相信,没有人能拒绝那种似要噬人神魂的顶级欢愉。
——直至方才第一只逼近他们身边的桥生,被带着张狂杀意的剑芒,斩杀原地,冷白的身体被一斩为二,瘫软在了粘稠的血泊之中,像是一轮倒映在血水中的,破碎的月。
是宋浅言。
宋浅言的眉眼似是凝着寒霜的冷,长剑反手一挽,剑身上蜿蜒未尽的血痕便随着剑势,在密密麻麻挤在一处的桥生面上,溅落下了淅淅沥沥的血珠。
暮色四合的冷风之中,只闻见他冷嗤道:“他那场梦,也该是我给的,何时轮得到你们。”
顾珩外的三人一狐:“......?”
梦?什么梦?
给?怎么给?
这话听着煞气重重,正直极了,但细细想去,真是哪哪都不对劲?
三人一狐艰难地咽下了话头。
那只桥生的丧命似是骤然斩断了虚空中紧紧悬着的那根看不见的弦,只见那群密密麻麻挤在一处的桥生厉声发出似是要穿透人耳膜的尖叫,墨色眼瞳瞬间变为浓郁的深蓝——那是桥生发动魅术的标志,厉叫着朝桥上的一行人扑上来!
“这里有个姑娘!把她的皮给夺了,我们造一副更好看的!”
混乱之中,一只桥生发现了阮秀的踪影,尖利的指甲倏然划出,直直往阮秀的面门上袭去!
谢廷相耳闻其言,骤然回头,手中命剑也只堪堪能斩落那只叫嚣着要取阮秀皮囊的桥生的手腕,那只桥生尖利地笑着,竟又从断腕出生出一段新的血肉来,它似是不知疼一般,还是如同一把妖刀,直取阮秀双瞳!
“阮姑娘!”
谢廷相目眦欲裂,赶紧利落地逼退身边蜂拥而至的桥生,狼狈地避过它们的魅术,回身奔向阮秀。
但只觉热血扑面,谢廷相不得不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鲜热的血液顺着鬓边黏重而淅沥地滴落,谢廷相眼睫微动,艰难地颤抖着睁开双眼,在一片赤色之中,他望见阮秀收回长剑,朝着自己温婉地笑了一笑,脚边被拦腰斩落的,是方才那只直直袭去阮秀面前的桥生,谢廷相只闻见阮秀温声细语道:
“我看起来,就有那么好欺负么?”
谢廷相怔然地望着阮秀,一时失语,但只闻见心头的躁动,越发清晰,震耳欲聋。
“你们堂庭崖的人,可真了不得,惯会以容貌骗人。”
宋浅言顺声望了阮秀和谢廷相一眼,见他们一时并无大碍,便略略松了口气,回身煞有其事地撞了下顾珩的肩膀,笑着低声道。
“看来是我的形容,骗得宋司主误以为是你能给我那场梦。”
顾珩闻言,冷声笑了一下,阴阳怪气道,看来他还是对宋浅言方才那句“他那场梦,该是我给的”,一直记仇到现在。
“只要和我一同赴梦的人是你,谁是主,谁是宾,又有何妨?”
宋浅言偏过头,附在顾珩的耳边轻声说道,还装模作样地对顾珩眨了眨眼。
“......你还真是有闲心。”
顾珩再一次被宋浅言的厚颜程度所折服,他也实在弄不懂在眼下这情景,这天杀的还怎么有闲心与自己扯这些闲篇??
为了躲避桥生的魅术,顾珩索性将束发的素色发带松了下来,平时半束起的头发没了束缚,便如缎般披散而下。
只见顾珩随手将发带遮在了眼上,霜津一横,身前扫出一弧霜色的光,狠厉地逼退了面前蜂拥而上的桥生。顾珩听声辨位,如飞鸟轻跃,落在了桥廊之上,稍稍偏过头,对着宋浅言的身所之处勾了勾唇角:
“看看谁先杀到桥对面的孤岛之上。”
冷雾缱绻,长发如墨,发带遮目,宋浅言被顾珩唇角那似有若无的笑摄在了原地,深觉顾珩实在是比桥生还要蛊惑人的存在。
“好。”
宋浅言也轻声笑了一下,掌中九歌剑芒张狂,极具压迫力的威压从天而降,将附近一大片桥生瞬间压成了齑粉!
但宋浅言状似不察,目光只直直盯着顾珩渐远的背影,舌尖下意识地顶了顶泛着痒意的犬齿。
只要不看桥生的眼瞳,在不中魅术的情况下,桥生的攻击力简直不值一提,花费了点时间逼退铺了半段桥面的桥生,五人一狐落在了沉毓阁的门前。
没了冷雾的遮掩,沉毓阁的全貌便一眼不落地显现在了人前。
沉毓阁虽说是一栋高楼,但主楼的附近,高低起伏地散布了绵延的亭台楼阁,群楼远远近近的,衬得其中的人影也模糊不清,看得最清楚的,便只是窗格里透出的煊煌灯烛,还有魔焰乱撞的笼火之下,那一个个似是而非的图腾。
一辆接一辆的宝马雕车从冷雾中模糊纷至,从车上迤逦而下的,都是暗香盈袖的大魔贵族。
还未等得及他们看清那图腾所指为何,便闻见身旁擦身而过的大魔贵族,拢着袖摆,与身旁的人轻声说道:“听闻了么,苍摩城主的宅府,竟有了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梦?什么梦?
给?怎么给?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